谢渊见到亓眉这样突然地闯进来也有些发怔。他一手握拳置于嘴角边,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斟酌着对亓眉说:“这是我的侍从,你不叫出声来,他就放了你。”
亓眉眨眨眼睛, 又点了点头。
谢渊抬了抬手,禾斌松开手放了亓眉。
没了束缚的亓眉活动活动手腕,眼睛滴溜溜地一转,转身冲着禾斌伸出一只手来, 一本正经道:“我的松子糖呢?”
禾斌一时羞赧,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站得离亓眉远了点, 这才老老实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严实的油纸包, 托在手上慢慢打开。
松子糖的甜香在打开的一瞬间让亓眉的鼻子动了动。金黄的糖衣下裹着一层酥脆的松子仁,大约是一直小心在胸口捂着, 松子糖大块小块地黏在一起,还有些已经碎成了渣……
亓眉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伸出手去拈起一块松子糖, 一边舔着嘴角的甜渣, 一边称赞道:“不错, 好吃!”
谢渊见到亓眉这个样子,一时之间也觉得头痛。
他自己的身份就已经成疑,现在又被亓眉见到了禾斌,要如何处理最好?
不如……杀人灭口?
谢渊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可也被自己瞬间涌现出现的想法惊呆了——他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这样残忍噬杀之人,动不动就要取人性命?
亓眉敏感地感觉到谢渊方才杀机一动,不由得动作一顿,抬头望了望他。
她舔了舔沾了糖渣的手指,对着谢渊眨了眨眼睛道:“阿渊方才,是不是想要杀人灭口,好和你这侍从一起逃跑?”
谢渊没想到亓眉竟然说得如此直白,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他唇角一抿,直接冲着禾斌下命令道:“禾斌,打晕她吧。”
禾斌听到谢渊的吩咐,短促的回应了一声:“是。”
接着他便双臂张开,动作干净利落地手掌刺下,眼见就要捏住亓眉的后颈。
没想到在禾斌的手指接触到亓眉之前,亓眉一个跨步闪了过去,动作比他更快三分。
只见亓眉弯腰俯身往下一翻,脚尖微微着力,弯曲的膝盖让她一跃而起。趁着禾斌还来不急换手之前,她已经闪到禾斌的背后。
禾斌反手一抓,就要将她再次擒住,不曾想亓眉贴着他的背后缠上来,双脚一跃而上,手臂绕着他的脖子紧紧扣在一起,双腿一弯,用一个极度无赖地姿势缠住了禾斌的腰,远远望去,就像在禾斌的背后长了一副去不掉的龟壳一般。
禾斌哪里曾被姑娘这样靠近过,挣脱无用下,他只觉得亓眉力大无比,被她的手臂吊得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两团极有弹性的东西顶在他的背上,让他的心里瞬间生出了一丝旖旎……
禾斌的脸一下子又开始发烫起来。
他手臂反扣着甩了甩身体,伸手去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急得他在营帐里团团转。
最后禾斌强忍着羞赧,赶紧板着脸喝道:“你、你下来!”
亓眉一双黑亮的大眼闪着狡黠的光,身体跟着禾斌摇来甩去的晃荡,双手双脚紧紧地盘在他的腰间、颈项,觉得有意思极了。
听到禾斌的呵斥,她一声娇哼:“我下来你就要打晕我,我为什么要下来?”
“你!”禾斌气结:“哪有姑娘这般行事,你简直不像个姑娘。”
亓眉“咯咯”笑出声,只当禾斌在夸她。
亓眉平时是绝对不敢去捉弄兄长,若是想要捉弄嬴沧倒霉地往往又是自己,今日见了这人,只觉得再没有见过如此有趣的人。
谢渊在一边看着两人胡闹,连一丝火/药气氛都没有,只当亓眉又开始戏弄人,开口道:“好了,不要闹了。”
禾斌习惯了谢渊处于上位者的姿态,见他发话立马挺身站直,凝神屏气,不再想着将亓眉抖下来。
亓眉觉得无趣,双腿在禾斌的腰间晃呀晃,上身越发贴近禾斌,双眼都快弯成一条细缝了:“我就知道你们要跑,我可以帮你们。”
谢渊抬起头,面上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亓眉见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一把从禾斌的背后跳下来,冲着谢渊挤眉弄眼:“秦九输了雩舞,现在正浑身不痛快,拉着成平和成安去摆擂军演,嬴沧恐秦九出手没有分寸,这才被叫走了。本来我想你也太闷,想叫你去凑热闹,没想到进来之后,却比看秦九摆擂,有趣多了。”
谢渊一时语塞,方才嬴沧离去之前,托着那麒麟盒子质问于他,临走之前又行色匆匆,只恐归来之时,他凶多吉少。
禾斌态度坚决,若是自己不走,他必然也不会独自离去,不如,赌一把?
“你要怎么做?”
“很容易。”亓眉微微一笑,露出四颗整齐的牙齿:“我去帮你们引开旁人,你们去偷马。”
谢渊沉吟了片刻,抬眼问道:“你有什么条件?”
亓眉眼神发亮,连连开口:“我没有其他的条件,唯一一个便是,带上我。”
“不可!”趁着谢渊还未决定,禾斌已经对从方才开始,亓眉一连串的行为连连皱眉,听到她提出的建议,一时也顾不得沉默,张口便拒绝:“你是荒海人,怎么可能真心诚意为我们算计,若你途中与他人联系,我们岂非被你耍的团团转。”
亓眉眉头一皱,嘴翘起来:“怎么不可?如果不带上我,我准保你冲出去没有半天就会被逮回来,但是如果带上我,我可以带你们找到下一个绿洲。再说了,荒海人烟稀少,尽是沙漠,有无人烟一望便知,我如何联系他人?”
“现在又不是在求你们。若是不带我一起走,我随便振臂一呼,惊动了旁人,你照样也跑不了。”
谢渊蹙眉不解:“你到底想做什么?”
亓眉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些发愁:“因为主祀嬴沧,是个处变不惊又毫无情趣的人呀。”
说完这句话,亓眉眉毛一挑,神秘地笑了笑,再次露出那种狡黠而机灵表情:“全荒海的人都奉他如神明,可我却不然。若是全荒海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嬴沧露出不一样的表情,我便要去做这件事情。”
翻腾的肉汤“咕咚咕咚”冒着热气,伴随着火堆噼啪的一声脆响,浓香馥郁的味道扑面而来。
下肢麻木的感觉还没有从身体里消散,谢渊仿佛自己做了一场极长又极黑暗的梦。
这个梦的可怕之处在于,他此刻都沉浸在痛苦与挣扎之中。
嬴沧盘腿坐于帐中,专注于手中的一卷书,仿佛将帐内的一切视于无物。
躺在他榻前的谢渊面色惨白如纸,在睡梦中都紧紧蹙着眉头。一张珍贵的狐裘盖在他的身上,雪白的领子,纯白的毛边,趁得谢渊越发地清冷贵气。
嬴沧抬眼间见到谢渊的眼睑动了动,出声道:“醒了?”
听到声音,谢渊从黑暗的噩梦中醒过来,茫然的睁开眼睛。
一缕阳光从掩着的帐帘里透出来,斜照在松软的地毯上。
谢渊用手挡了挡射入眼中的光线,等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营帐里。
入目的是一张俊朗平静的脸庞,是嬴沧。
谢渊的面色有些苍白,嘴唇干裂得爆起皮屑,这种脱水的状况在荒漠中很常见的。
悉悉索索的衣袍摩擦声后,嬴沧背对着谢渊站起身来,用他常用的那柄弯刀搅了搅正在翻腾的肉汤。
香浓扑鼻的气味飘到谢渊的鼻子里,让他有些饿了。
嬴沧用木勺盛了一碗,肉汤油水莹亮,骨白色的汤体被黑色的木碗盛着,一看便是时辰火候极好,香浓起锅的模样。
嬴沧将肉汤置在谢渊的床边,语气依旧淡淡道:“不便吃食,先喝碗汤吧。”
谢渊腹中的饥饿被嬴沧这一句话消磨得所剩无几,一种耻辱的感觉从他羞与人说的地方涌上来,让他几欲撞墙而死。
一时间热气腾腾的帐中就像是被泼了盆凉水,哗得一下就透了心的凉。
嬴沧没有细致到打量谢渊的面容变化,将盛肉汤的碗放下后,他便从锅中捞起一块被煮的软糯的红肉,就着桌上的一副木碟,用他那柄弯刀细细切了起来。
这场景在谢渊的眼中看得多多少少有些滑稽:冰冷无情的嬴沧,明明是个挥刀人,此刻却握着他那柄精致的弯刀,慢条斯理地切着肉。
弯刀长而锋利,散发着热气的肉块被刀刃细细一划,便片片散开,肉片薄而莹亮,泛着层层油光。
待到一块肉切完,嬴沧的手腕一抖,将刀刃上的肉片都置在木碟中,然后伸手拿过一旁的布帛,缓缓地擦起刀来。
这中间,嬴沧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谢渊一眼。
谢渊慢慢掀开被子,伸手去端那碗冒着热气的汤,只是他每动一下,浑身便疼得令他发抖。
嬴沧将弯刀收于鞘中,端着那盛着肉片的木碟走过来,放在一边,抬手将汤碗放在了谢渊的手中。
“喝。”上位者一贯命令的语气,嬴沧的话简短得毫无温度。
满意地看到谢渊抿了一口,嬴沧抬手将一个造型古怪的铁盒托在手心,放在了谢渊面前,开口道:
“这物件,可是周王赐的?”
狮头,鹿角,虎眼,龙鳞,牛尾。
——麒麟盒。
糟了!谢渊于一瞬间捏了捏胸口,挂在脖子上的链子连着铁盒都不见了。很显然,嬴沧手上的这个,就是他的那个。
谢渊握着手中温热的碗细细摩挲,眼睛死死地垂在被角上,心中乱成一团乱麻。
是他疏忽了。
他本该在秦九看到这个物件之时,便将药取出来扔掉这引人注目的盒子。只是那时秦九雩舞求欢,嬴沧劫掠为约,他根本来不及做这件事……
谢渊一时心绪大乱,正准备说些什么用来搪塞之时,营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的鼓噪声。
有人在帐外呼唤:“主祀……”
嬴沧高声喝问:“何事喧哗?”
“是秦九公,正在营中摆擂军演。”
嬴沧露出一丝冷笑,对秦九的做法嗤之以鼻,正不欲搭理他。
此时,帐外的人却继续道:“秦九公将成安与成平请去,此番邀您前去主持中枢。”
听到秦九竟然请了成平和成安,嬴沧思索片刻,答曰:“可,我即刻前去。”
说完这句话,嬴沧随手将那麒麟盒放在谢渊的手边,目光在谢渊身上转了一圈,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冷笑,稍后便转身掀开帘子出去了。
谢渊的胸中一直提着一口气,见到嬴沧高大的身影离去才缓缓的吐出来。不知不觉中,他的背后竟然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此时谢渊只觉得饿意席卷,扑鼻肉香从盛着肉的木碟里阵阵传来。
谢渊发现那木碟边没有竹箸,干脆伸出两根洁白的手指,夹住一块肉片,缓缓送到嘴中咀嚼。
突然之间感觉到自舌根而起的一股血腥味,只觉得腹内翻腾,扑在床边将嘴里的肉糜通通呕了出来,本来便腹内空空,最终也就只呕出几口酸水来。
是了,嬴沧的弯刀,想来也是杀人无数,用它切的肉片,怎么不会透着血腥味呢?
谢渊的脸色染上一丝潮红,咳嗽了几声,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欲伸手去够放在桌上的茶碗。
“公子!”
一声短促的呼唤从帐口传来,一个身着短袍,满面胡须长髯的挎刀士兵突然提刀闯进来。
白色的狐裘围了一圈,越发显得谢渊惨无人色,宽大的衣襟下骨瘦嶙峋,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来,艰难地够着桌上的茶碗……
谢渊抬着一双黑湛湛的眸子,朝着那人抬眼望去,失声道:“禾、禾斌?”
禾斌满身狼狈的风沙尘土,此刻只觉得目眦尽裂,胸口的心痛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