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孱这话是咬着罗敷耳朵说的,声音又细又小。
“当真?”
罗孱点了点头,“娘娘同文彦舜商议过,他没答应,不过看娘娘态度,应当是打定了主意的。想到这孩子生下来便要同我分别,心里便刀割似得。”
罗敷纳罕,皇帝三子一女,三子皆为皇后所生,一女乃是已故贤妃所生,说来确实十多年没有新生的孩子降生了,罗孱这孩子同皇后隔着几代人,竟然还能叫皇后这么看重,要亲自养着。虽然不至于不合情理,罗敷却总觉得透着股古怪。
“他既然没同意,这事儿就总有转圜的余地,这孩子是你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你们俩个不准,娘娘应当也不是那狠心肠的人,总归都是做过娘的人不是,能感同身受的。”
罗敷说了这么句话,却见罗孱不自然顿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又不敢再说的样子,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罗敷手附在罗孱圆鼓鼓的肚皮上,这月份胎动的异常厉害,若是耐心等着,还能捉住孩子蹬在肚皮上的小脚丫。
“真好玩,他生下来我得好好抱抱她,长了辈分呢,我如今也是做姑姑的人了。”
罗孱看她爱的紧,揪了揪她袖子叫她坐下,“怀他我可是累坏了,可都值得的,若没有他想是这辈子同他爹无缘了。”
“文彦舜是个有成算的,如今有军功在身上,哪怕没这个小调皮也有能力同你一起的,男人总归比咱们女人有办法不是。”
罗孱拉着罗敷的手摇了摇,“你同小叔叔的事,从前怎么都没同我说起过,叫文彦舜说出来,真是吓了我一跳。不声不响的,可是要成了?”
“如今这样子,哪里说得上成不成的。”罗敷开始还颇有些无奈,“谁知道竟然就这么进了宫来了。”
罗孱伸手向外一指,用唇语说了句,“听说是锐王爷——”
见罗敷点头,这头罗孱噗嗤一乐,“去年没上临南前,便能瞧出来王爷对你情深义重,我同文彦舜不也是沾了你的光,那赐婚的圣旨据说也是锐王爷推波助澜。”
“什么沾光不沾光的。”罗敷噘嘴背对着她,“没那回事儿的。”
“话不是这么说啊,你若是真能同锐王成了一对儿,倒省的我同文彦舜还他这人情了。”罗孱倚着她肩膀鼓动道。
“不可能,你别瞎想了。我同小叔叔,我们——”
“你们怎么?说出个一二三来我瞧瞧看啊。”
“我们情比金坚。”
她说这话都觉得矫情,罗孱随她一起乐了起来,“真不知羞。”
“你可是最没立场说这话的人,瞧你罪证都这样大了。”罗敷指指她肚子,“到底谁不知羞。还有你这话可别跟别人乱说,叫小叔叔知道该伤心的。”罗敷生怕自己叫小叔叔受了气似的,急忙嘱咐她。
来的时间不算短了,罗敷不敢久待,同罗孱告了别,皇后特地派了个小宫女送她回去。皇宫那样大,弯弯绕绕这一通,确实叫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转着转着,饶是罗敷头一次进了皇后宫里,也知道这地方不是自己来时的路。假山怪石,游鱼流水,罗敷对这种地方有阴影,上一回在临南寿山公府上吓破了胆子。上前抓了那宫人的手死活不松开,狗皮膏药似得粘着。
“秦女官这像什么样子。”
罗敷见那来人,心里腹诽一句,“非得整的这样邪乎才能见面不成,大大方方的叫自己出来多好,躲躲藏藏心虚了似的。”
锐王挥手叫那宫人下去,背手上上下下将罗敷好一顿打量,“还是我建南风水养人些,看着到时更叫人爱不释手了。”
他捏着自己下巴,那语气神情同街上地痞没什么分别。笑也不老实,言语间带着股戏文里常见的,调戏人的拙略把戏。
第六十六章
锐王伸手摘了片路边刚刚才抽芽的嫩叶,“小爷最近总是大发善心,一次两次的,怎么就有人,心硬如磐石,分毫不记在心上呢?”
“罗敷不敢忘记。”
“你当我不知道?这宫里处处都有眼睛盯着,耳朵听着。你同田大将军的事,本王伸伸指头,想知道什么一准儿都能查出来。”
罗敷听他这话心里大大的不安起来,昨天夜里同小叔叔相见的事,难不成叫锐王撞见了。
“如今可知道紧张了?”锐王看她吓得咽了口口水,凑近了以威胁的口气道,“宫女子同外男有牵搭是个什么下场,秦女官或许比本王知道的多些。”
“罗敷念着王爷的好,桩桩件件不敢忘记,罗孱的事,我爹的事,哪一件都值得小的对王爷感恩戴德。说王爷乃是罗敷恩人,也不为过。”罗敷这话不是恭维,她真心实意是对锐王满怀感激。
“这话说得重了些。”锐王有些玩味的笑,说得不算顶顶顺耳吧,起码带着那么点亏欠自己的意思,这就叫锐王很是开心了,“不过是句实话,本王听着还算合心意。”
“可,可王爷明明知道早在宫外罗敷便同小叔叔有情……”
罗敷话刚说了一半,就叫锐王爷利索打断,“本王可不知道你们的牵扯。你入宫时验身清清白白,进了宫便是皇家的人,少拿从前宫外的事搪塞。”
“王爷怎会不知,小的同田将军早就情投意合,这乃实情,即便入了宫也分毫抹杀不得。”
“你可最好是不要试图激怒本王。”锐王爷咬牙切齿,她竟然轻轻松松就能脱口说出“情投意合”这样的字句,简直是向自己示威般的说法。
“罗敷不敢。”罗敷犹豫了下,“王爷若是不想听到这话……”
锐王后退一步,“你知道若是真要得到你,本王有千百种方法,但本王选择最笨的一种,要你心甘情愿,哪怕如今你心里想的是他田亚为也无所谓。”
锐王一字一顿的重复,“本王说,无所谓!”
罗敷叫他说的一震,却也尴尬万分,从前锐王对自己自然也是殷勤中带着点不严明的霸道,却还从未像今日这般坦白。
“你可听明白了?”
罗敷点了点头,小声回了句,“听明白了。”
“最好是明白了,且再提醒你一句。”锐王爷似乎对田亚为偏见颇深,情敌之间或许都这样,恨不得叫佳人对别人都彻底失望才好,“他这个人从前做的营生不干净,你同他处在一处,今后不定要给你带来多大的麻烦。”
他说的云里雾里,又不坦白,罗敷听了心里便是不爽,“小叔叔向来行事光明磊落,哪里做过什么不干不净的交易,王爷莫要冤枉了好人。”
锐王心道,他是好人,他那“不离珠”的生意规规矩矩的便能做的这样大,真当他财神爷托生的不成。
“女孩家见识这样浅薄,见到模样好些会哄人的男人便芳心暗许,到底人家是个怎样的人物,自己还分毫不知。”锐王其实压根不愿同田亚为那泥腿子的出生相比较,“若是真喜欢你,大可以放弃了他这锦绣前程,带你远走高飞去了,何至于亲手送你进宫来,推你到本王身边。”
“王爷怎知他没有动过要带罗敷离开的想法,不过是罗敷不同意罢了。”
“哦?他这决断下的真是及时,恰恰合了本王的心思了不是。”锐王语气里说不上是真是假,似乎漫不经心给罗敷透露了消息,“他田亚为立了这样的功,为何父皇轻而易举可为你父加官进爵,对田亚为封赏却要斟酌考虑,你就没细想想么?”
“朝政之事,罗敷不懂那么许多,自然不敢妄议,也分不出圣上对小叔叔与爹爹对待有多大区别。自古圣心难测,圣上自有他的考量。”
罗敷不知道锐王找她来,进行今天这场谈话到底有何意图,只是隐约觉得不寻常了些,自入宫以来,这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好的坏的全都攒在了一块儿似的。她突然不想叫锐王再说下去,比起同他在背后议论小叔叔,此刻罗敷无比渴望田亚为温暖的怀抱,哪怕两人什么事情都不做,只要能在他身边便好,就算真的出事,心里也定是比自己现在安定一百倍。
“田亚为一定没同你说过——”锐王爷逼近罗敷,看着她渐渐僵直的身体,嘴角挂上斜斜的笑意,他一向不是什么君子,暗地里捅刀子的事儿,若是能更轻松达到目的何乐而不为,“田亚为靠着尚安公主发了家,如今尚安死了,便以为无人知道这事儿了,给公主身边安排那么些个男宠,真当他此后能摘得干净么?”
“王爷可不要含血喷人,这种无凭无据的事情,安在谁的头上都是要人命的。”罗敷恨他口无遮拦,他这样着急给小叔叔头上安这种匪夷所思的罪责,只会叫自己更加远离他。
“怎么,不信?”锐王冲她挑了挑眉,“你一准没见到从前他落魄时,上燕家攀亲的那副样子……”
“王爷不需要以这样可悲的姿态怜悯他,他行的端坐得正,从不是无故攀附他人之人。”
“呵,这倒是笑话了,难不成你当燕家人为何如今这样瞧不起他,你问问他在燕家人面前可挺得起腰杆?”
“哪怕您是王爷……”罗敷叫他气得简直要落下泪来,“也没有理由嘲笑他,他靠着自己努力走到今天这一步,罗敷一辈子仰慕他。”
“简直是冥顽不灵,哪怕他与尚安公主合谋害你,纵容兆睐在寿山公府上侮辱你,而后又一次次假模假式扮演着拯救者,你也丝毫不悔改的依旧信他?”
“小叔叔是不是那样的人,罗敷同他相交十多年,比王爷清楚一万倍。王爷站在局外,自以为事事洞明,其实不过是只窥得事件一角,便敢说是了解的一清二楚了。”
“你既然不信,大可亲自去问问他,同那尚安公主到底什么关系,值得她那样信任。临死之前最后都要见他一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公主生命最后一程田大将军可给了什么慰藉没有。”
一张嘴,由得他胡说,罗敷心里告诫自己,小叔叔过得不易,这帝国当权者一个个皆如锐王这般冤枉人,何时才能有他出头之日,自己万不能再为小叔叔多添烦恼。
“王爷若是再没有其他事情交代,罗敷这便告退了。”罗敷脚步后撤,再呆不下一刻,只想立刻扭头走人。
“怎么,本王说的太过露骨,你这便接受不了了?”锐王轻笑,“若真要同他这样心思深沉的人交往,早便该做这样的准备才是。他身上背着多少污点,哪一件拎出来你能接受的了,做人太天真,迟早吃大亏。”
罗敷不知自己是为小叔叔做出那许多的功绩不值,一人平了留族这般大患还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还是真的怕小叔叔真的同尚安公主有牵扯,总之泪珠一连串的掉下来,砸在脚面上晕出一朵一朵的泪花来。
锐王却突然长出一口气,这戏演的应当还算成功,不枉自己的形象要在罗敷眼中一落千丈。至少先骗过了宫中诸多的眼线再说。他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暗中却察觉已经有两暗卫悄悄退了出去。
分明是四个人对弈的局,自己却是唯一的输家,锐王揉了揉自己泛疼的额角。
看罗敷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自然也是心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那田亚为身边如今太过危险,只要跟他沾些边,莫不是危机重重。自己现在告诉罗敷这些,她只要同田亚为求证,田亚为若是有自知之明就该立刻承认,而后同罗敷离得远些,别叫人注意到她身上。
到时,也不管罗敷是不是会向自己这边靠近,她不愿意接近自己,那自己主动上前保护她,只当是前世欠下了债,一辈子逃脱不开了吧。
“上哪去?”锐王见罗敷小跑着,便要朝着方才两名暗卫离开的方向而去,赶忙伸手死死拽住她,宫中那么多不能看不能听得东西,叫她碰个正着哪里还能有命活。
罗敷倔强的不想同他多说一句,只管扭着身子挣脱。她生活的环境一向单纯,对外界无由来的恶意不加担心,哪里能发现自己早就被人盯梢。
“田亚为就这么好,值得你哭成这样?”锐王伸手楷她一直掉下来的泪珠,只轻轻擦拭,毫不留恋,不敢接触她柔嫩的面颊,生怕自己沉迷似得。
“天底下,最好。”
“那你哭什么,还不是不信他。”他语气一下子温柔,没有了方才的咄咄逼人,罗敷没心思细想他前后这样大的差别。
“听到有人诋毁他,气愤不可以么?”
她哭的鼻子通红,像锐王小时候养得红鼻子小猫,他回想那时自己顺顺它的毛,它便钻进自己怀里不出来,想着便将罗敷同那猫儿重叠起来。
他伸手摸她发顶,他曾暗中注意过,田亚为似乎也是这么摸过她的脑袋,他也一早便想试试的。
他手刚伸出来,罗敷却再没耐心同他纠缠,无礼的迅速逃出他的控制,掉头跑的不见了踪影。
到底不是自己养过的那只猫儿,她同自己可从未亲密过。
第六十七章
比起锐王的空口无凭,罗敷更愿意相信自己数十年来对小叔叔的印象。田亚为睿智却不独断,也不是为了权势奴颜屈膝之人。他那样的性子,想叫他低头实在不易。更重要的是,锐王从前分明很是看好小叔叔,甚至还曾生出要招致麾下的心思,只不过被小叔叔拒绝。
如今这样诋毁小叔叔,难说不是由从前之事引而生恨,再加上自己同小叔叔互相爱慕叫他嫉妒,所以才编出那样拙略的谎话来。
从前爹爹口中颇负盛名,才情,又惜才爱才的锐王爷,原来也同粗鄙的妇人一般,在自己面前使这样的小把戏,当自己是小孩子一般好骗么。
罗敷同田亚为说好的,今夜仍旧会在详文阁碰面,她要好好同小叔叔讲一讲这锐王有多恶略,这样心思恶毒的人,须得叫小叔叔离他远些,别被这人平白污了他的好名声。
锐王在原地眼睁睁瞧着罗敷跑开,他自然不敢再追上前去,有些话说出去收不回来了,再去解释也是无用。此时,金珂突然自锐王身后悄悄露面。
“王爷。”
她低眉顺眼的靠过来,她效忠锐王,打小就陪在他身边。金珂低着头不露表情,他说的每句话金珂从来皆牢记在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遗漏。
只这几次,似乎任务同从前大不相同了些,他好似很是疲惫,金珂还未来得及关心一二,就见他闭着眼,两手揉着自己发痛的额角吩咐着,“去跟上她。”
“王爷身子似乎不适?”金珂头一次没有先执行他的命令,王爷每日忙碌,身边人伺候的这样粗心,竟然叫他难受的成这样子。
锐王皱着眉头瞧她,今天金珂给自己的感觉似乎奇怪了些,往常自己支她离开,她大多回一句“是”,立马便退下了。
“小毛病,无碍。”锐王简短的回她一句,“上次你寻的那些药材,直接送进你那里恐怕不妥,本王已经叫人送到了太医院,用时你上那里支些,还是寻那位刘太医。仔细些,别生什么乱子。”
锐王考虑严谨,宫中人人知道自己同他关系好,乃是自小的情分。可二人越是坦荡光明,他对自己的好越是要让众人挑拣不出错处,叫人欣喜也令人泄气。
“去跟上她,别叫她跑错了地方,再吃些不必要的苦头。”锐王催她,好似同金珂再没别的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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