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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二舅躲赖不过,出声笑道:“忠厚老实,有个鸟的不好?只你多事,这也嫌那也厌,无事生非,比大嫂嫂还要鸡婆啰嗦,定是老酒吃得不够,新酒灌得不足。”
    施进点头:“二舅兄说得是。”
    陈大舅真想怒瞪施进一眼,生得八尺丈圆,竟是个应声虫,只知点头吃酒,夸个好。他索性直问:“三妹夫,你看我家茂林做你家女婿,可还能入眼?”
    施进端着酒杯顿时不动了,明明当得好酒,忽然味变色浊,又苦又酸,闻着没有酒香,吃着没有酒味,当醋不够酸,煮肉嫌味杂。
    再斜眼看看陈茂林,先才吃进肚里的酒全变成千年老陈醋,咕嘟咕嘟冒着酸泡,打个嗝冒出的酸气都能熏人一跟头。这小子生的……真不得他的眼缘,鼻不直眉不浓,嘴不阔脸不方,身不高腰不粗……
    “你可杀得猪?”施进忽问。
    陈茂林一怔,温声笑笑:“姑丈原谅,侄儿不曾杀过猪!”
    施进瞪了瞪眼:“杀猪不过小事,你怎不会?”
    陈大舅笑起来:“三妹夫何苦逗趣他,杀猪又不是什么好勾当,莫不是还要去当屠夫卖肉?会与会有个什么打紧。”
    施进叹气,道:“我会杀猪。”
    陈大舅陈二舅均摸不着头脑,陈茂林更是一头雾水,在那沮丧想:也不知姑丈不喜我哪处,不愿将叶表妹许给我。
    陈大舅是个刁钻的,又疑施进吃醉,与他说话如秀才遇着兵,说也说不清。他不问施进,反问陈父来,道:“阿爹,儿子一事需您拿个主意?”
    陈父还想着族规呢,颇为不耐地挥手:“无用得紧,而立之年不知立,还要累及老父,你说。”
    陈大舅笑道:“却是自家小儿女的亲事,儿子想替茂林求娶外甥女,阿爹,您说这亲事如何?”
    “你外甥女,便是我外孙女!”陈父有些些不清灵,笑道,“桂娘年岁倒与茂林……”
    陈大舅连忙打断陈父的糊涂话,道:“阿父怎不看看座中是您哪个女婿,儿子想求的是三妹夫家的外甥女。”
    施进捏着酒杯直叫苦,辩,他又辩不过,老泰山要是发话,他又不敢不应,急得又连吃几杯酒,咂咂嘴,忽然福至心灵,扔下酒杯,松开四筋八脉,喷着酒气,睐着酒眼,打个酒嗝,嘟噜往桌子底下一溜,醉了过去。
    陈大舅与陈父都吓了一跳,陈二舅“啊呀”一声,撒开手中酒杯,离座急探施进的鼻息,稍顿,笑道:“倒将老子吓得三魂升了天,不过是吃得醉了。”摇摇一边的酒坛,抱怨陈大舅,“也怪阿兄,你怎灌妹夫吃这么些酒,酒坛都要空了,冬日也不温烫,酒劲都攒在肚里,难怪吃得溜桌子底下去了。”
    陈大舅心中大悔,暗恨刚才劝酒劝得过凶,搓手急道:“这可如何是好?三妹妹那边不好交待。”
    陈二舅挠挠腮边黄须,道:“交待个鸟,妹夫不过吃醉,睡一觉等他酒醒便好,寻张床榻由他睡去。”
    陈大舅无法,从桌子底下拖出施进,自己扛了头,又叫陈二舅抬了脚,招过陈茂林垫着腰,三人抬死猪似得呼哧着粗气将施进安置在一张床榻上。
    宜早归家
    施进醉了过去,陈父也吃得有点上头,堂中小酒桌便散了去。陈二舅拖了一条凳在门口,架着一条腿,边晒背边守着施进。
    陈大舅也不敢说是自己将施进灌醉,推说大家多吃了几杯,睡去消消酒意。
    黄氏骂陈大舅和陈二舅,颌下有须都不知晓得分寸轻重,又款声安慰陈氏,道:“不过吃醉了,睡一觉便好,你有孕在身,这些小事不去搭理。”
    陈氏略略放心,道:“夫郎长久不曾吃醉过。”
    陈大舅笑道:“许来岳丈家高兴,多吃几杯,妹妹放心,我去灶间让你嫂嫂煎一碗陈皮汤醒醒酒。”
    陈氏到底不放心,过去看了施进一眼,见他横叉在床榻上鼾声如天,顿时安下心,又有陈二舅守着,照旧回去跟黄氏说贴己话。
    阿萁看过施进后,份外疑惑自己阿爹怎忽然吃醉了,按下不解和阿豆并几个表兄姊妹一道挤在书房中。
    阿豆在外也不知从哪得一把酥豆,留了几颗给阿萁。
    陈大舅家的二子茂春只六七岁,陈二舅家的两子一女,茂禾年在十一,茂秋恰与茂春同龄,两堂兄弟吵了好,好了吵,没一刻消停,剩下小表妹淑静又与阿豆年岁仿佛。
    这一屋的顽童聚在一起,拍手跺脚,哭笑尖叫,攀树折枝、上房揭瓦,上一时还笑得头靠头肩挨肩,下一时翻了脸蹬腿绊脚揪发辫,直闹得人头顶心乱跳。
    余氏发怒,捏了掸子过来喝令茂春、茂秋写字,才稍稍得些安静。
    茂春、茂秋双双挤在桌案前,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这才小心取出书匣笔墨,摊开一卷书,翻到一页,照着字样依样画葫芦。
    阿萁心动不已,拉着阿豆,将她给自己的豆子又喂回她嘴里,自己则看着惹茂春、茂秋写字,问:“阿弟,你们写得什么字?”
    茂春、茂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你让我我让你,茂春输了一着,对着书卷,绞着眉,舌头打着结念道:“善……善……能行,孝勿……勿……恶事,莫作伪……诈直,实在心。”
    阿萁跟念了几句,半点不懂,问道:“善是何字?何解?诈直又是何意?”心下隐隐觉得不通。
    茂春眨眨眼,不吭声,他也不懂,原本自家亲戚来,玩得正高兴,偏又勒令他写字,他正觉得委屈呢,被阿萁一逼问,险些哭出来。
    一旁被责令看着弟、妹的茂禾鸭子似得嘎嗄笑起来,道:“萁妹妹,你问他?他自家都不知,还不如问问墙壁,敲敲还呯呯响呢。”
    阿萁好生失望,依依不舍地将茂春、茂禾手里的纸墨看了又看。
    茂禾讶异,道:“萁妹妹喜欢这些?”他打开一个藤匣,取出厚厚一叠发黄浸墨的纸来,“阿翁爱书墨纸砚,写过的废纸,既舍不得丢弃,又不许人污损,一张一张都收起起来。”
    他挠挠头,小声道:“我曾听闻什么墨宝墨宝,真当宝贝,偷拿了一张去换钱,铜钱没换来,倒换了顿讥笑,不过是些废纸,多迭几张许可以糊窗。”他抽出大半给阿萁,“你喜欢倒可以尽拿去,只是阿翁看匣子空了,会疑有贼骨头摸进门,留些哄着阿翁。”
    阿萁大喜过望,抖着双手接过:“真的可以给我?万一外公、二舅舅,二舅母打骂……”
    茂禾偷笑:“阿翁眼花,只别掏空,他都当没少。阿爹阿娘才不会打骂,阿娘还想拿着引火呢。”
    阿萁接过,又问:“阿兄,真个能给我?”
    茂春、茂秋在旁齐声道:“阿姊你拿去便是,又不当吃,又不当穿,半个铜子也不值。”
    阿萁高兴收下,只是施老娘管得严,她不敢任由几个小儿做主便安心收下,问茂禾道:“二舅舅知晓后真个不打你?”
    茂禾拍着胸脯道:“真个不打。”
    “那我拿着纸先问过二舅舅可好?”阿萁问道。
    茂禾虽不解,但还是点头:“你问便是。”、
    阿萁心中雀跃,小心将纸护在胸口,寻着陈二舅,急声道:“二舅舅,二舅舅,这些习帖可另有用处?”
    陈二舅坐那昏昏欲睡,掏掏耳朵,偏过头半掀着眼皮看看,道:“有用,有大用……”
    阿萁抽了抽鼻,失望至极,要将一叠纸还送回去,却听陈二舅续道:“老父写得压箱宝,灶前烧火省柴禾,厕间揩拭不费筹……”
    阿萁微瞪着眼,唇角额角一应在那抽跳。
    陈二舅大笑:“外甥女拿去糊窗。”又兜着手偷声道,“你外公那匣子从未见满过。”
    说得阿萁也笑了!
    施进睡得日斜才醒,陈二舅冲他哼了一声,道:“三妹夫醒得倒巧,家中治下的一桌菜蔬、饭食将将好,真个不早也不晚。”
    施进拍拍他的肩,无心说笑。
    陈家在堂中摆了两桌饭菜,男女各坐,黄氏拉着陈氏笑对施进道:“你两个舅兄晕了头,倒让女婿吃醉了。”
    徐氏摆着碗筷道:“阿娘知道留你们不得,怕误了赶船,备了早晚饭。小姑与小姑丈随意吃几口,不好空肚子回转家。”
    陈氏不安道:“只累得大嫂嫂忙了一天。”
    徐氏揣了心事,笑道:“哪日不要操心饭食的,无非多蒸一道菜,多煨一罐肉,亲戚多往来才热闹。”
    施进随意点头,口里称着是,看得陈大舅又是一阵气闷。
    阿萁看桌上一碗煨得骨脱皮烂的野猪肉,半只蒸得软烂的白鸡,一碟酒糟咸鱼,一碗摊鸡子,一碗银芽菜,一碗豆腐羹……有荤有素,有酒有肉,有饭有糕,实是待客大方。阿萁心道:难怪外婆一味嫌嬢嬢小气,非年非节,嬢嬢岂舍得治这样的菜蔬。
    陈氏过意不去,连声道累娘家多了好些抛费。家中几个小的因菜蔬丰盛,吃得头抬不起头来,陈大舅与陈二舅又叫施进吃酒,施进梗脖不肯,只管没滋没味地扒饭。
    黄氏隔桌道:“不好再吃醉,你们妹妹妹夫还要坐船,水路边走道,吃醉跌下去怎生好?”
    陈大舅只得罢休,陈茂林一杯斟满的酒本欲敬施进,也只好闷头自吃了。
    施进借口赶船,胡乱吃罢,便催着陈氏领着两个女儿要走,陈大舅和徐氏看他归急,脸上带了些不悦,施进脾气上来,哪肯看顾脸色。黄氏苦留几句不得,吩咐余氏将送来的年礼拣几样送回。
    余氏去灶间看了看,今日待客,酒自家买了些,不够,便启了施家送来的那坛酒,猪肉割得只剩一小细条,枣糕拆开也已吃用过,只得将余的那包干果拎了,再从家中寻出一条鱼鲞,并这两样充作回礼。
    临行前母女姑嫂执手说话,说一句多一句,依依不舍。余氏一日下来极爱阿萁,千叮万嘱让她再来。
    一旁徐氏立那嫌风冷,她忙里忙外一天,亲事没得一句准话,精心备下的饭食客气一句让施进陈氏随意吃几口,他们倒当真吃得随意匆忙,越显她白摆一天的热脸,却讨了个没趣。
    施进在那挑着箩筐又催:“娘子,当心误了船。”
    黄氏无法,捏了陈氏的手嘱咐:“叶娘的事你可要记在心上。”
    陈氏点头应下,这才一步三回头跟着施进领着阿萁阿豆归家。
    黄氏不舍外孙女,不舍女儿,站在门口抹泪,陈茂林欲言又止,半天没挤出一个字,倒是淑兰将几张花样与一卷丝线交给阿萁托她给阿叶带去,另几个小的不知离愁,还在桌上闷头吃肉。
    阿萁牵着阿豆,走了半射之地,回过头来,见黄氏与余氏还站那张望,不觉鼻中一酸,这一日急急慌慌,各样心情,走时心中却只剩得不舍。她尚如此,陈氏更是一路洒泪,唯施进有气,黑着脸闷头赶路。
    陈氏感伤饮泣不止,船离岸了都不曾发觉夫君神情有异,阿萁托腮盯着施进看,想问她阿爹在外婆家因着什么生气,不知是不是为着阿姊的事。
    暮色苍茫,水面渐升烟雾,船头朦朦一盏船灯,寒意四起,阿萁念着带来的那一叠写满字的纸,惦着阿叶,惦着施老娘,归心蓦得就开始急切。
    等得船在三家村泊岸,码头边围着几个村人,纷纷言语中夹着几声哭诉。阿萁跳下船,跺跺坐得麻的双腿,疑惑村中又生了什么事,抬眼望去,河边老柳下,江石抱着肩靠树站着,神情似有几分不耐又似有几分快意。
    阿萁本欲上前相询,施进陈氏下得船来喊她归家,只好打消了念头,先行回转。
    江石听到这一声喊,转过头,冲着阿萁一笑,他脸上的那些不耐与快意,再也不见半点。
    第27章 人财两空
    施老娘和阿叶二人在家,用些简便的茶汤饭,将屋里屋外都仔细拾掇了一遍,见天晴好,又将几件旧衣旧絮搬出来晒了晒,看看有无可用的,若是霉坏了,索性弃掉,省得占箱笼。
    夕阳尚未落尽,施老娘听得村中吵闹,早早唤回了黄毛狗,关了院门落了门栓。
    阿叶在屋中收拾碗筷灶台,爹娘还没转家,村中叫骂哀嚎之声不绝于耳,残阳一寸一寸暗,凄声更似夜枭,叫人毛骨悚然。她本就胆细,不敢一人回屋,问施老娘:“嬢嬢,是不是村中有人……没了?”
    施老娘摆摆手,自去院门口站了站,将耳朵贴门板细听,然后狠狠啐了一口,回屋跟阿叶道:“不怕,村中没人过世,听声音是江二娘子,不知撞了什么邪偏风,在村里顶着风哭哩!”
    阿叶脸色这才和缓了一些,到底还是有些慌怕,屋中没暗透就点起了油灯。
    施老娘暗骂一声费油却也拦着,体谅施进没归,家中空黑冷寂,外头又有疯婆子鬼哭鬼叫,不怪大孙女儿害怕。
    施进从村口码头往家赶就见到老樟树下乱乱糟糟,他个高,借着仅剩的一点天光,望见里正也在里头,似在说和讲理。
    陈氏看得心慌,揽了阿萁和阿豆:“夫郎。”
    施进沉声道:“许有人吵嘴,我们先家去归整。”眼见要到家,施时黑沉沉的脸上添了些欢快,“萁娘、豆娘莫怕,阿爹一扁担就能拍开。”
    阿萁仔细看去,各人手中不曾拿了棍棒家什,就算争斗也是有限,忆起老柳下旁观的江石,想着定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哀声凄厉,道:“阿爹,看着人作堆,好些都像无事凑趣的,许不是什么大事。”
    陈氏牵牢阿豆的手,不解:“这几日村中怎常有生事吵闹的?”
    施进道:“休管他们,我刚才拿眼看,有里正在呢。”
    陈氏道:“左右不与我们相干,我们不如快些家去,婆母和叶娘许等得心焦。”
    施进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到得院门前伸手去推,却是院门紧闭,正要放声喊施老娘开门,家中黄毛狗嗅得主人家气味,早狂吠着冲到门前乱摇尾巴。
    施老娘一拍腿,笑与阿叶道:“定是你爹娘妹妹回转了。”一开门,果然是儿子儿媳,问道,“你们可用过了晚饭,坐船吹风可有冻着?灶间炉里烧得滚水,快去吃上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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