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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进答:“岳父岳母备了好些酒菜。”他放下扁担箩筐,笑道,“阿娘不忙,来去不过几里水路,不当什么。”
    施老娘摸摸阿豆吃得都腆出的小肚子,问她道:“豆娘,是不是将你外婆家的米缸都吃得空了?”
    阿豆看看自己的肚子,拿手捂着两眼笑。
    施老娘又将脸一沉,审问道:“在你外婆那可有张口问人讨要吃食?”
    阿豆挺肚抬着下巴,道:“嬢嬢小看人,我一句也没讨过。”
    施老娘满意了,笑道:“这才是个讨人疼的小娘子,张口讨食,那是街头乞儿才干的事。”看陈氏扎手扎脚立在那,问道,“我孙儿可有折腾你?肚中要是受凉,让叶娘帮你化碗糖水暖暖。”
    陈氏想起黄氏的嘱咐,对上施老娘份外心虚,将肩一缩,道:“累婆母挂心,路上倒没受凉,浑不用糖水。”
    里间阿叶听到响动,高兴地急步到院中,抿唇轻笑:“阿爹阿娘,二妹小妹,你们可算回来了。”
    施进黑了一路的脸,好不容易进家门有了些笑模样,抬头就看到自己大女儿俏生生地立在自己跟前,乌油油的一头青丝,淡眉秀长,明眸水亮,既温良又柔美……但是,他的叶娘还梳着两个丫髻呢,这些人就起心思要他嫁女,出他的家,进别的门,一年半载都不定能见上一见,真想打杀了他们去。
    施进那脸,刷得又垮了下去。
    阿叶不明所以,还当自己做错事,惹得阿爹不高兴。阿萁虽聪敏,却也不甚懂施进的心思,拉了阿叶的手,引道:“阿姊,大舅舅家的淑兰姊姊托我捎给你好几张花样,你看看可还喜欢?”
    施老娘眼尖心明,看儿子神色不对,手上粗鲁没轻没重,似是憋闷着一口气,料定在陈家定碰着什么事,他又是个闷倒的葫芦,不问不说,一问兜空。施老娘便打算进屋后详问,顺手掀了箩筐的盖布,这一掀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了。
    真是个没脸没皮的,姻亲之间,从来讲究你来我往,重礼厚回,薄礼轻回,施家饶送去一坛酒,一刀肉,再有糕点干果,田村农户,当算得一份厚礼。两家又不是新结的亲,施进陈氏成婚十多载,大女都到嫁龄,逢年过节拎篮鸡子拎包糕点都可使得。
    全因自家孤儿寡母不比陈家兴旺,陈家子弟又有进学念书,纵然没养出一个正经的读书人,喘口气还带点墨香。自家矮人三分,少不得逢年过节争口气,遭遭节礼年礼都不曾简薄应付过。
    往回陈家收礼虽收得凶,尚不失寸。今次回礼,一包干果,一条鱼鲞,干果是自家送去的,鱼鲞于沿河人家不过贱物。施老娘拿指甲掐了掐,更加生气了,这鱼鲞还没风干透,闻得见腥摸不着香。
    “亲家母好生客气,年礼尽收了便是,怎又饶她女婿挑回来。”施老娘皮笑肉不笑地跟陈氏道。
    陈氏满肚盘桓着叶娘的亲事,竟没听出施老娘的讥讽,还笑道:“节礼往来,哪能尽收的。”
    气得施老娘倒噎几口凉气,有心再刺几句,看在陈氏肚里的孙儿份上,翻着白眼,不甘不愿作罢,嘟嘟囔囔着将那鱼鲞拎出来挂在通风的檐下。
    阿萁趁施老娘挂鱼,偷偷将箩筐里藏着的那一叠纸取出来背在身后,一拉阿叶的手,阿叶心里疑惑行动却不多问,先帮妹妹打了掩护。
    “嬢嬢,阿爹阿娘,夜里落霜冷得狠,我跟阿姊带了阿豆先回屋里去。”
    施老娘点头:“你们姊妹自去。”顺势又赶陈氏。“儿媳也先回屋,外头有薄霜,可不好冻着我孙儿。”
    陈氏想了想,叶娘的事她也要先与夫郎相商,不急这一时半会的,再者心里又有点打怵,指望着晚间跟施进说透后,再让施进帮衬几句。
    “婆母也早些歇下,儿媳先行进屋”
    “你去吧。”施老娘等陈氏走后,转头压声逼问施进,“你岳父岳母给你脸色瞧了?阿娘见你怎好似得揣了一肚子的气。”
    施进将箩筐叠放在柴棚下,见问,怒冲冲答道:“大舅兄想让内侄和叶娘结亲。”
    施老娘心里一个咯噔,忙问:“你可有应下?”
    施进生气道:“叶娘还小,结甚的亲?个子都还丁点高,我怎会应下?”
    施老娘念佛暗笑,不动声色地试探:“大郎,你看你内侄和叶娘可还相配,这门亲事能不能许?”
    “不许不许。”施进瓮声瓮气道,“哪家都不许,过两年再给叶娘说亲。”
    施老娘笑起来:“胡说,哪有养女不嫁人的?你莫不是要长留女儿在家?”
    施进梗着脖子瞪着眼,道:“留就留,家中还能少了叶娘一口饭?”
    施老娘气道:“那你要不要将萁娘、豆娘都留跟前不嫁?”
    施进喷着牛气,道:“那也使得,我一把力气,尽养得起女儿。”
    “放屁,你养的儿郎才能留在跟前进孝,生得小娘子俱是帮人养的。”施老娘摔摔打打道,“我可不愿养孙女儿一辈子!正经问你事,你又一句答不出,满肚装的都是麻草。”
    施进蹲那犟声道:“反正叶娘这两年不许人,哪家都不许。”
    施老娘道:“慢慢寻摸个合意的,等叶娘出门可不也得两年后。罢,不说这些个,这一天水路走道的,也累得慌,你也早些歇着,我去看看门栓栓好了没。靠晚,江二家又不知起了什么事端,在村里撕心地哭。”
    施进道:“我归转码头、村口都围了好些,只没去听为着什么事。”
    施老娘嫌弃:“快过年哩,哭得跟夜猫嚎丧似得,没得晦气。”
    施老娘边抱怨边去看那门户有无闭紧,走得几步,就听外头有人用力拍门,一人在那外大声问道:“施伯娘,你家施进可归转家来?前头有人晃眼见着他坐船回来,里正遣我来看个究竟。”
    施进不知何事,大为不解:“家家点灯闭户,里正怎还要寻我?”
    施老娘开了门,外头立着一个同村青壮,村人长唤他卫小乙,常替里正跑腿送话赚些花用,问他:“甚事趁夜唤我家大郎?”
    卫小乙抓耳挠腮笑了几声,这才道:“伯娘不要动气,不过劳进兄弟去做个见证。”
    施老娘大奇,咄咄逼问:“做甚见证?我家大郎一日都不在家中,早起坐船去了岳丈那,擦晚才回。”
    卫小乙笑道:“就因进兄弟坐了船,才好做见证。”
    施进仍是不解,过来问:“小乙哥说个明白。”
    卫小乙叹道:“还不是江二家出了些事,江二娘子硬要推赖在江石身上,在村中吵吵嚷嚷只不肯干休,躺地下嚎哭不起。”
    施进皱眉,又问:“江二家又出了何事?”
    卫小乙笑道:“他家讹去的那一车肉,早起将去集市叫卖换钱,半道不知怎得都倾在河里,连车都饶了进去。江二娘子回来寻了里正说理,赖说是江石使人做下的事。江石不认,自辩他坐船去了桃溪,余的一概不知。”
    施进道:“我天早确实是与江石搭得同条船,半点不假。”
    卫小乙拱一拱手:“进兄弟走一遭亲与里正说一声,里正被缠不过,正上火呢。”
    施进不敢耽搁,让施老娘先关了院门,随卫小乙匆匆走了。
    阿萁隔窗听得一清二楚,心道:江二娘子真是个混赖的人,一门心思与亲子过不去,怪不得下船时江石一人在岸边老柳下站着。
    第28章 睚眦必报
    江二家的事,确实事出蹊跷,细推倒真像人有心为之。
    他家得了一百多斤肉,算算可卖得三四贯银钱,虽断了与江石的那点子骨肉亲情,江二娘子却殊无半点的不舍与可惜,不过麦杆粗的骨血牵绊,江石这等薄情寡义之人岂会拿她当娘亲孝敬,不如割掉换了肉才算上选。
    江二一家当晚便计算要将肉推去邻村叫卖,他家小气抠索,不舍得船钱,涎着脸去江家叔公那借了辆独轮车,隔日五更夫妻二人就塞了一把稻秆,捏了几个冷饭团,天不亮就推车出门。
    沿河道路七拐八弯,小道路边荒草绊脚,两侧枯树枝丫挡道,江二家借来的独轮车年久失修,轱辘一转吱呀乱响,车板晃车轴摇,将将就要散架,江二夫妻只得下了死劲牢牢把住。
    这般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才将这车肉推到邻村扶河村,天光早已大亮,各家用罢早饭,围了篱笆斗鸡赌钱。
    江二夫妻还未开口,一保长便与他二人道:村中富户过几日杀猪,为积公德,要分肉与诸邻,既如此,哪还会再有人另花钱买肉。
    江二夫妻疑心保长诳骗他们,愣是绕村走了一周,果不见半个人过来买肉,这才咒骂一句,推车去下村再行叫卖。
    那保长姓王,见他夫妻二人行事无度,不是良善模样,他既被左邻右舍推为保长,自有几分威信,立领着村中闲汉围了肉车,喝声道:“你这汉子生得水蛇腰,细胳膊细腿,黄黄面,灰白眼,三分像个痨病鬼;你这村妇虽生膀大腰粗却是双腿无力,哪个都不像屠户,是个能操刀杀猪卖肉的。这一车肉别是偷骗来的,若我村中谁家买了这贼赃,岂不是要跟着吃官司?”
    江二流汤溚滴的人,没生得半两骨头,腿一软连声求饶,嘴里含糊,辩个半天也没辩出个三四五六来。江二娘子向来欺软怕硬,何况又在别家地头,半分也不敢放肆,抹着泪一声一声直道无辜。
    王保长由着江二娘子哭了几声,仍不放行,非让他夫妻二人交待清楚。
    江二娘子便推说是家中的猪,年底杀了换钱。
    王保长拿着猪耳拎起半只猪头,冷笑道:“你这妇人满嘴谎话,谁家杀猪,将猪头劈半卖的?”
    间中一个村汉剜了江二夫妻几眼,笑起来:“我识得你二人,你二人是三家村的,不曾听闻你家养得猪,定是偷骗来的。”
    另一无赖抱了一只斗得红冠见血脖子掉毛的斗鸡,沙着噪子嚷:“拿了他二人见官,这车肉少说也值五六贯钱,挨上几杖定能招供。”
    江二腿一软,几欲跌倒,江二娘子往地上一坐,大哭着喊冤,道:“真个不是贼赃,这车肉是我儿子孝敬我的,也不是自家养的猪,是山头猎杀的野猪,生得长獠牙呢。”
    王保长环胸与众村人笑道:“这妇人还要扯谎,自家儿郎孝敬的,怎会这般遮遮掩掩,可见藏着暗鬼。”
    闲汉无赖纷纷起哄跟着摇旗呐喊,逼问江二娘子交待清楚,不然就要拿她去见官,年底擒了贼偷,县里明府一个高兴,说不得能捞份赏银花用。
    江二娘子既怕见官,又怕误了卖肉,哭求道:“我与你们分说,这肉真个是正来路,不沾丁点祸事。”
    王保长冷笑道:“先说来我们品品,是真是假倒也好辨,你既是三家村的,顺风撑船,几盏茶就到,寻了你邻舍一问便知。”
    江二娘子无法,一咬牙,将亲儿过继,为得半边肉断了骨血羁绊之事笼统说了。
    王保长吃惊,将江二夫妻二人来去打量好几遍,说道:“常闻古语:这天下没有不是之父母,现才得知天下不是之父母更比畜牲禽兽可憎。”
    江二娘子拿指头一揩哭出的鼻涕,由着保长讥嘲,不带一点羞臊。
    那抱鸡的无赖小眼转着精光,指着猪肉道:“你这车肉算不得贼赃,却也是讹来的。你那儿郎与你有个鸟的相干,既早早过继给他人,自是折断了骨头筋脉,还有个甚的干休能让你换肉的?”
    一干闲汉听后,拍手高声附和,有几个张手张腿将去路堵个严严实实。
    江二怕将起来,看这些人的打扮举止,定是些长日游荡街尾村口,讹人酒肉填肚的,岂是那些路见不平,帮人公道的好汉?无非一拥而上寻个由头,捏你个错处,要钱要肉要酒。既倒楣撞上,也只得破费买个顺当。
    江二娘子心痛得直滴血,陪着笑脸拎了半只猪头塞给保长和几个闲汉,哭丧着脸道:“是我夫妇二人行事不当,几位好兄弟煨了这猪头就酒。”
    王保长瞟了眼猪头,打了个鼻哼:“你当我们是你,要讹你肉吃。”
    江二娘子忙跌足叹道:“不敢有这想头,实是小妇人来村中卖肉坏了规矩,只得拿这猪头赔罪。”
    一闲汉过来拎了猪头,叹道:“野猪猪头,只得一层猪脸皮,哪抠得出肉吃酒。”
    江二娘子无法,只得又剁下一刀肉。
    王保长接了肉,掂了掂,摇头道:“也罢,既是你家事,倒不与我们相干,只别在这边村中叫卖。”
    江二和江二娘子破了财消了灾,长舒一口气,再也不敢在这耽搁,推着咯吱乱晃的独轮车飞也似得走。
    奈何从来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江二夫妻眼看日渐升高,心下焦急,又行一程,眼前长路小道依着河岸,倒还平整,脚上不由赶得快了些。没走出半盏茶的地,有一头戴斗笠,手里拎着一只酒葫芦的醉汉,骑着一头叫驴,歪歪斜斜骂骂咧咧地在那赶道,不知是吃得醉了,还是那叫驴使性。醉汉爬下驴背,拿了鞭子扬臂抽打,叫驴哦啊哦啊地怒叫几声,撒腿就跑。
    醉汉大怒,执鞭便追,这一驴一人,驴肥硕,人高壮,驴在前头横冲直撞,人在后头横撞直冲。
    小道狭窄,江二夫妻又推着肉车,避走不及,一个踉跄手一撒,连车带肉翻进了河中。
    他夫妻二人愣神之际,醉汉与叫驴,驴跑得快,人追得急,晃神之间就没了人影,只耳迹隐隐传来叫驴“哦啊哦啊哦啊”的叫声。
    江二夫妻回过神,一个跌足捶胸,一个哀嚎连连,只是这地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老树上寒鸦筑巢,山林间野狐嘶鸣,想寻个帮手都不得。
    江二倒是会水,那半扇肉本就死沉死沉,他一人如何拖得动,又沉了水,油脂起腻滑不丢溜,好不容易摸着腿,力有不及,又叫它滑进水底。
    江二娘子在岸上骂天骂地骂祖宗,骂天不长眼,骂地不显灵,骂祖宗没留福祉,骂毕,又开始哭天哭地哭祖宗,哭天不惜弱,哭地不怜贫,哭祖宗不传金银。
    江二大冷天穿得赤条在水里捞肉,累出一头汗,脱力了都不曾将肉捞起来,剩一口气爬上岸,跟江二娘子道:“不得法,送上命也捞不回来。”
    江二娘子哪肯,在原地足蹦起来一二尺高,拿醋钵似得拳头捶骂江二无用,江二险没被捶得闭过气去。
    江二娘子不舍得肉,江二也不舍得,在岸上歇了歇,又跳回河中去捞,仍是不得其法,痛惜间河面有船只经过,夫妻二人又是跳又是叫又是挥手,好引渔船过来搭手帮忙。
    也是时运欠佳,船夫撑着船充耳为闻,自在地高声唱着小调:“盼金多盼银多,盼来盼去两手空;思妻贤思妾美,思来思去只影孤;祈楼高祈窗红,祈来祈去睡空屋;求子顺求孙孝,求来求去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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