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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妄道:“捡回来。”
    秦鹿哦了一声,正准备弯腰去捡羽扇,徐竟炎先她一步,将羽扇捡起后双手递给了秦鹿,问了句:“这就是你的主人?”
    秦鹿点头,徐竟炎微微皱眉,说:“他……似乎不太好相处。”
    “简直是太不好相处了。”秦鹿低低地笑了一声:“细说起他的毛病啊,怕是任何一个人都没他的多,不过他这个人是典型的面冷心热,拖着病体还与我一同来找天香花呢,徐公子不要被他冷冰冰的外表吓退了。”
    徐竟炎眉头松开,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好,秦姑娘在七夜城的这几日如若是碰上了什么麻烦,都可以来找我,如若找不到我,便找刘宪,认得他的人比认得我的多。”
    秦鹿收回了羽扇,扇了扇风,对徐竟炎道:“好,若我想找你,一定会去。”
    徐竟炎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临走前又抬头朝梁妄的方向看去,对上梁妄的视线时,徐竟炎不自在地将手心里的汗擦在腰间,有些古怪。便是秦鹿怎么说,他也不觉得这个人像是好相处的样子,看上去……好似随时能杀人般。
    秦鹿握着羽扇,一边扇风一边朝二楼跑,嘴里哼着小曲儿,等走到房前推开梁妄的房门了,梁妄才听出来,她嘴里哼的是《禾穗调》,早年在轩城的秦戏楼里听过许多遍。
    当时穿着戏服于台上演的,是一对痴男怨女的爱情,女子家中为其安排了婚事,可她却心系种田郎,于是二人约好夜里私奔,你带一壶酒,我带一双杯,在月色下,禾穗展露时分的稻田里,二人拜了天地饮下合卺酒,成了一对夫妻。
    后来自是没什么好结局,女子被家中人找到,便是大了肚子也被打落胎儿,男子更是被活活打死,二人生生分离,死前各趴在台上一端,郎一句,妾一句,生死两相随。
    本来这出戏梁妄还算喜欢,因为每每看起来,他都觉得这般感情实在滑稽,他不懂男女情爱,看戏便是看戏,秦鹿跟在他身后看了几出,说过两句‘可怜’‘可叹’。
    而此时这《禾穗调》被她唱出来,梁妄听了一点儿也不高兴。
    秦鹿将羽扇放在桌上,站在梁妄跟前,笑弯了眼,道了句:“王爷,这天儿也不热,你把扇子取出来做什么?”
    梁妄想也没想,回了句:“本想扔你,没想到扔偏了。”
    秦鹿嘴角抽了抽,又问:“扔我做什么?”
    梁妄放下茶杯,侧过头朝她看来,一双眼如刀般锋利,嘴角挂着冰冷的笑,说道:“好叫你回头瞧瞧,爷还在呢,你对谁笑得那么开心?”
    第103章 将军之信:十四
    杯中茶水已凉, 秦鹿毕恭毕敬地坐在了梁妄的对面,她手中拔着羽扇上的白绒, 老实交代:“方才送我回来的那位名叫徐竟炎,是聂将军军中的一名小将,我认错了人,以为他家中有天香花,所以才去找他的。”
    梁妄手指指腹摩擦着衣摆一角上的花纹,眼眸未抬, 道了句:“清潭金花。”
    秦鹿一怔,双肩僵直,脸色都冷了下来。
    梁妄的耳力很好, 嗅觉也很好,成了道仙之后, 他的五感异于常人,只要他想认真听的话, 凡是视线所能看见的范围内,都能听见、闻见。
    徐竟炎的身上有清潭金花的味道, 因为秦鹿早间跟着刘宪去找他时,他正坐在自己房中泡茶, 茶水只喝了一口还尽数喷了出来,恐怕有几滴落在了衣襟上,隔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他与梁妄有一层楼高的相隔, 却没想到梁妄还是闻见了。
    清潭金花有不同,梁妄喝的是上品,皇宫里的皇帝都没得喝,也自然不是一个北漠军中的小将能买得起的。
    秦鹿将头低下,摆出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就两个字——认罚。
    “你将本王的茶,送给他喝,又背着本王见他,有说有笑。”梁妄抿着嘴,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寒意很重,等秦鹿想要说些什么时,梁妄道了句:“是不是仗着本王喜欢你,所以你便这般肆意妄为,分毫不将本王放在眼里。”
    “我没有!”秦鹿开口,梁妄将事情说得过于严重,秦鹿听得心疼。
    将清潭金花的茶饼掰了一半给徐竟炎,是她自作主张,清潭金花虽贵,可于梁妄而言也不过是个茶饼的钱,还不如他书房里的几张好纸贵。秦鹿以前花上百两买一对假玉回来,梁妄都笑着教她识玉,这么些年,从她手中废出去的钱何止半块茶饼,梁妄都不见这般在意过。
    让徐竟炎送自己回来,完全是刘宪的主意,刘宪脑子不好,秦鹿不与他计较,她也有个私心,她是想与徐竟炎接触,多看对方几眼,多与对方说几句话,可绝对不是梁妄误会的那种意思。
    秦鹿想解释,解释的话就到嘴边了,梁妄却不愿听了。
    “王爷,我是昨晚给您泡茶时,碰见的徐竟炎……”秦鹿的话只开了个头,梁妄便冷着一张脸,说了句:“出去吧。”
    “我不!”秦鹿还想说,梁妄打断:“出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秦鹿的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梁妄,拿不准梁妄现在的心思,不过从另一方秦鹿也能看出,梁妄是在吃醋。
    还是让他冷一冷较好,秦鹿知道梁妄这个人,在气头上与他说任何话,他都听不进的。
    从梁妄房中出来,秦鹿本想在他门上靠一会儿,服个软,装个可怜好叫梁妄消气的,不过后来一想谢尽欢还躺在床上沉溺于媚术的梦境之中,秦鹿干脆还是下了楼,到七夜城中转转,瞧瞧可能碰见天香花。
    秦鹿在梁妄的房门前站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梁妄的双眼就盯着门上看了一炷香,直到秦鹿离开了,他的眉心才紧紧皱着,心中的烦躁使得头疼欲裂,满脑子都是秦鹿与徐竟炎站在客栈门前有说有笑的样子。
    梁妄突然想到了许多人。
    曾经开口向他赎秦鹿的就有好几个,从一开始的田赋,到后来的金风川,从南都城内的齐杉,到如今的徐竟炎,好似隔不到两年,她的身边总能围上一群招人厌烦的苍蝇蚂蚁。
    梁妄有些吃惊,他居然还记得田赋这个人,若按时间算起来,田赋应当死了都有七十多年了,不过田赋却是第一个开口向他要秦鹿的人,从那之后,饶是梁妄怎么叮嘱秦鹿切莫与男子走得太近,似乎都阻挡不住飞奔向她的桃花。
    她该是得那么多人喜欢的,率真、无畏、真诚、热情,凡是梁妄喜欢的,秦鹿都有,委婉、谨慎、柔弱、矜娇,凡是梁妄不喜欢的,秦鹿都无。
    梁妄明知只要秦鹿走出去,与她相处过的人大多会对她心生好感,可偏偏他还是忍不住吃味,心里的醋坛摔了个稀碎正在翻江倒海,最可气的是……这一回她不懂得避嫌。
    田赋赎她,梁妄只需说一句,秦鹿便与田赋说清了缘由,当着梁妄的面告诉田赋,她离不开梁妄。
    金风川喜欢她,无需梁妄出手,饶是金风川再废心思,秦鹿也不与他走近,甚至从未将金风川放在眼里过。
    齐杉的那点儿心思就更是可笑,还未说出,便悄无声息地湮灭。
    秦鹿不喜欢他们,梁妄知道,因为她从未将心思放在这些人身上过,说话没有紧张、见面没有高兴、没有意图亲近却克制守礼、更没有因为这些人,怠慢过梁妄。
    徐竟炎不同。
    秦鹿对徐竟炎,超出预料之外的感兴趣,梁妄看得出,秦鹿的所有细微举动,一个眼神,一抹笑,梁妄都能猜出其中的意思。
    她喜欢徐竟炎,是何种喜欢,梁妄不知,但她喜欢。
    越想,梁妄的眉头便皱得越深,端着杯子的手不自觉用力,忽而发出咔擦一声,杯子裂成了两半,细小的碎片扎入指腹之中,半温的茶水撒了一身。
    梁妄愣愣地看向刺入指腹中的瓷碎片,心口猝然一痛,带着苦涩的酸意,还有微微发胀的怒气。
    七夜城不算多大,虽说比起江南某些城池来说道路宽广了许多,可房屋却不密集,排列整齐,加上如今战事紧迫,许多人都已经离开了七夜城,即便是白天,这座城池也很空荡。
    秦鹿绕了多条街巷都没看见几个人影,唯有一些酒楼饭馆儿的生意还在继续,客栈关门的也多,这个时候来七夜城的,大多是燕京过来的贵人,收不得银钱,也挣不了钱。
    酒楼饭馆儿里倒是还好,聂将军为人耿直正派,从不许手下的人白吃白喝,何况现如今酒楼里也没什么好酒好菜,大多是便宜的东西,买来果腹的,也还可以讨些生活。
    秦鹿专门找看上去大门大户的人家,瞧见前门上了锁,就翻围墙在院子里搜了一遍。
    天香花长得不小,若有并不难找,只是好几个院子看下来,秦鹿也没找到半朵貌似天香花的植物。
    许多院子中已经长了野草,房屋里空荡荡的,有些走得及时的,就连一些不怎么值钱的衣柜都搬走了,更别说是精心装扮过的庭院,凡是能长花儿的地方,秦鹿掘开了石头缝去寻,一整天下来几乎入了夜,她也没找到。
    天黑了之后,秦鹿便往回走了。
    回去的路上秦鹿心中越发不满,为了一个谢尽欢,千里迢迢跑了这么远来找天香花,害得梁妄舟车劳顿身体不适,也害得她与梁妄闹了些许矛盾,偏生的这天香花还不好找。
    回去客栈的途中,路边上还有摆摊卖蜜饯的,原先一颗颗碧绿如翡翠的葡萄晒成了果干,在筛子上铺了一层,除了葡萄干之外,还有梅子干与地瓜干,三种东西卖了一天也不知能卖出去多少。
    卖东西的是个年纪较大的老头儿,秦鹿能在他的眉心看到一团愁云惨雾的黑气,老头儿佝偻着个背还在用蒲扇扇风,怕周围有虫蚁飞到了果干上。
    秦鹿以前只吃过地瓜干,在江南那处就连葡萄都很少能见到,更别说是晒成干的葡萄。瞧见老头儿不容易,秦鹿干脆掏腰包买了点儿,瞧样子,老头儿也是活不久的了。
    到了他这把岁数不在家好好歇着,天黑了还要摆摊的,一定是家中有更困难,需要他去照顾的人。
    秦鹿每样果干买了一些,老头儿用黄油纸给她包着,三包果干卖得脸上挂了笑,秦鹿见了心里略微有些泛酸。
    多年前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的场面,似乎不久之后就要来临,她与梁妄总生活在富饶之地,很少能看见有人居然能为了几块铜板高兴地露出黄牙,更少看都居然还有人吃喝成愁,饱受战争的摧残。
    相比之下,卓城中的庄稼汉都能花钱去青楼里买逍遥,实在唏嘘。
    秦鹿握着手中的黄油纸包,也不知道梁妄吃不吃得惯这些东西,走了没一会儿,街巷的灯也暗了许多,穿过两条小路便能到客栈前的那条街上。
    秦鹿脚步加快了点儿,刚要走过一条街,便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说话声。
    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隐隐还夹着其他人的哭泣。
    秦鹿皱眉,听那哭声是个孩子,她曾亲眼看见过有人在战乱之中抢小孩儿身上的东西作为己用,七夜城虽还未被攻下,但也打过几次仗,依旧乱得很。
    还未等秦鹿靠近,那说话的男人便拔高了声音:“不许再哭了!我在这儿陪了你快一炷香了,你都不与我说一句话,再哭下去,我可就走了,就不带你去寻你娘了啊!”
    秦鹿脚下一顿,声音耳熟,她探头看向街口,便在路转角的地方瞧见了两个人,站着的那个光是个背影秦鹿也认出了对方,至于那个坐在街角上一直将脸埋在双臂之中,环抱着自己膝盖的小孩儿……秦鹿也认得。
    “白衣。”叫了对方名字,闷不啃声只顾着抽泣的小孩儿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在看见秦鹿的那一瞬有些崩溃,他像是一直紧绷着的故作坚强轰然坍塌,哇地一声便嚎啕了起来。
    秦鹿见小孩儿哭了,连忙走过去蹲下,右手搭在了对方的肩上检查了一下他的魂魄,小孩儿魂魄尚在,并未分散,也未受过伤害,至于为何缩在这里哭,还得问问。
    站在一旁的徐竟炎见秦鹿居然认得小孩儿,愣了一下问:“你认识他?这么小一个孩子,秦姑娘你怎么能让他乱跑了,如今七夜城并不安全,到了晚上便更加危险,实在不该让孩子独自一人出门的。”
    秦鹿连连点头,改为用手揉了揉小孩儿的头,她压低声音问了句:“怎么回事?你不是投胎转世去了吗?怎么缩在这儿哭得这么丢人。”
    小孩儿还在抽搭,听见秦鹿这么说,眼里的泪水又滚了出来,他一把抱住了秦鹿的胳膊,将脸埋在了她的手臂上,呜呜直哭,一边哭一边喊:“那个聂将军……就是个大坏蛋!秦姑奶奶,我……我活不成了,我再也不能投胎转世了!”
    秦鹿安抚着他,哄着道:“你个小鬼,就没见你哭得这般伤心过,天大的事也不要紧,现下不准哭了,与我回去找王爷,出了何事你与他说,他总有办法帮你的。”
    小孩儿直摇头,声音沙哑:“他也帮我不了,谁都帮不了我,我的第三封信没有了,珠胎被聂将军摔碎,我注定是孤魂野鬼,然后一直干坏事,变成恶鬼之后,再被你们捉住灰飞烟灭!”
    “胡说八道,你福德还在,当什么恶鬼呢?”秦鹿拉着小孩儿的胳膊,把人搀了起来。
    小孩儿还在哭,一边哭,一边看向旁边站着的徐竟炎,他哭腔未平,伸手指着徐竟炎抽抽搭搭地问秦鹿:“他都听见了,我们要不要打晕他跑掉?”
    问完,小孩儿打了个哭嗝,秦鹿一怔,看向满目诧异的徐竟炎,而后狠狠地朝小孩儿的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
    惹得小孩儿哭得更凶了。
    第104章 将军之信:十五
    晚风吹过街巷, 扬起青石板路边的几片废纸,那些纸上写过的, 都是劝谏年轻力壮的男子自觉入北迹军营当兵为国效力的,只是效果平平。
    徐竟炎的手中提了一盏灯,白日他送完秦鹿回朗月客栈之后,就顺着朗月客栈周围巡逻了一遍,傍晚回去吃了顿饭之后又被刘宪给推出来了。
    徐竟炎手中的灯是半路上碰见夜巡的几个兄弟,他们手上多了一盏, 而后递给他的,拿到了灯后没多久,他就在街角碰见了个蹲坐在那儿趴着哭的小孩儿。
    之后的事, 徐竟炎总觉得有些神奇,遇见秦鹿, 还有秦鹿与小孩儿说的那些话。
    七夜城没有闹市,就算是白日也是一片萧条景象, 更别说晚间了,路旁的住房都熄了灯, 就是酒楼也只点了几盏,道路两侧客栈都已经早早关门, 只有不远处街头的那一家大堂与个别房间还亮着。
    白衣手里抓着秦鹿衣摆上的束袖带子,另一只手揉着头顶,方才被秦鹿打得不轻,到现在脑子都是晕乎乎的。
    小孩儿噘着一张嘴,眼睛哭了许久, 肿得像两个核桃一般。
    秦鹿手上还捧着三包果干,时不时朝身旁提着灯,板着一张脸故作淡然的徐竟炎看去。
    他有话要问,毕竟才只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眼神中藏不住心事,秦鹿一眼就看出来了。
    关于小孩儿提到的‘投胎转世’、‘灰飞烟灭’等,他都满是疑惑,如若只是小孩儿与他说,徐竟炎可以的当成是小孩儿爱撒谎,但若是秦鹿陪着一起,总不见得秦鹿也是个傻子。
    三人到了客栈门前,秦鹿才与徐竟炎作别,多谢他为自己照了一路的灯。
    秦鹿正准备入客栈时,徐竟炎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秦鹿一怔,回头看向他,只需一个眼神,她便让小孩儿自己先去二楼找梁妄去,小孩儿松开了手,才走到楼梯口,秦鹿又道:“王爷今日心情不好,你乖巧些,省得讨罚。”
    小孩儿听她这么说,看向二楼的眼神都胆怯了一些,不过还是低着头,怀里抱着秦鹿买的三包果干,慢慢朝二楼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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