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是为何,祝宜臻深居简出,不仅不接外头的帖子,便是连邢府内宅的家宴,大多都婉拒了。
她不屑回击那些人的刻薄,也不想应付这些人的讨好。
对于如今的宜臻来说,她满脑子都是那日在入京的马车上,表妹戚夏云与她说的话。
“卫公子回京后,第二日就被圣上遣往北疆。”
“臻姐姐留在黎州,酆王非要讨了你回府去做妾室。”
“二伯上衙时,一个不慎,坠马而亡了。”
“还有二伯娘,她闭着眼,被人从河里打捞出来......也没能救活。”
“夏云一言一行全然赤诚,倘若我心存一点儿不轨,便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宜臻已在邢府住了有小半月,但卫珩还过的好好的,依旧是他的吏部侍郎,天子宠臣,还请了赐婚的旨意,并未有任何失势的迹象。
那么戚夏云说的“卫公子回京后,第二日就被圣上遣往北疆”一事,显然就不能信了。
正当宜臻不知是恼怒于她的愚弄,还是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对方微微叹息,又开口了。
“臻姐姐,我并未愚弄你,也不是记错了。因在我梦中,卫公子是小半月后才到的京城,他在黎州多呆了两日,行至江夏时,又因江夏地区流民暴动耽搁了好几日。这也是为何,我当初与你写信时,特地嘱咐了让你们千万要行水路。”
她的目光静静的,满是诚挚和认真。
没有半丝开玩笑的意思。
她说:“臻姐姐,明日就是圣上派遣卫公子去北疆的日子了,我知晓你未必能信我说的话,但我盼着你还是能早做准备。”
少女垂下眼眸,沉默片刻:“好,我会考虑的。”
“臻姐姐,倘若事儿真的如我梦中一般发生了,你定要想好了。北疆......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知晓了。”
——知晓是知晓了。
但宜臻现在思绪乱的很。
自那日在马车上说完话后,她足足有好几日没有与戚夏云深谈,甚至还刻意避着她。
因为卫珩教过她,若有一日,当她几乎就要对某个人交付信任,却又不能确定他是好是歹时,最好的法子,就是离那个人远着些。
只有远离了,才能保持清醒。才能以冷静的目光去瞧对方,去判断他究竟是怎样的性子怎样的目的。
毕竟这世上,最清楚的永远都是局外人旁观者。
远离了之后反复思量,若是还觉得他可信,那么就反着再想一回,想着若是他是个恶人该如何办。
他若是真怀着恶意,你该如何为自己留下后路和余地。
等着一切都思量清楚了,觉得寻不出破绽了,那信他一次也无妨。
毕竟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后,生死依旧有命,富贵还是在天。
宜臻一一照做了。
直至今日清晨,她终于想的有些明白了,才来到戚夏云的院子,主动寻她商议这些事。
就像戚夏云自己说的,梦与现世未必全然相符。
卫珩被派去北疆一事,不是不应,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毕竟她之前与她所说的总总,每一件都成真了。
没有一桩例外。
她说二皇子妃会因难产而亡,腹中的一对龙凤胎,男婴活了下来,女孩儿却一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果然。
第二日,二皇子妃薨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产下一子一女,只活了一个。
活的是儿子。
如果二皇子妃是被人为害死的,那么提前知道消息也不无可能。
只是,戚夏云为何能够那么肯定,死的那个定是女孩儿?
她还说,江夏不出几日便会发生流民暴动,整个江夏城死伤极其惨重,郡守一家的尸首,被流民挂在城门口曝晒了整整三日。
除此之外,京城这两日夜里会刮大风,雨势下的极大,一连下好几日,京郊外山洪爆发,泥石堵路,不少过路人都丧生在这场毫无征兆的山洪泥流里。
还有旁的许多。
譬如江御史幼女因染上天花而夭折。礼部侍郎家二小姐和德宁侯府世子的婚事告吹,是因为她被人发觉和她表哥私通,还珠胎暗结,京城里流言纷纷,那小姐因受不了这份屈辱,竟上吊自戕了。三皇子和七皇子在马场赛马时,一言不合吵了起来,还动了手,一路闹到圣上面前,却仅仅只是为了一匹小马的名字该取追风还是雪影......等等等等。
她说了好许多,有天地之灾,有人为之祸,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应验了。
而这些,是连卫珩都不知晓的事儿。
甚至有许多事儿,不论怎么精心策划,都根本无法在发生前就预判出结果。但戚夏云全说准了。
宜臻不知道,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因为戚夏云的资助,祝家并未离开京城,尚还住在小巷子内,拮据度日。
那个时候,许是为了稳住她这个钱罐子,祝亭霜每日都会来寻戚夏云说话,与她讲外头的新闻,也不知为何,明明许多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戚夏云却一直记到了现在。
祝亭霜当时与她说的每一句话,在此刻都还清晰的很。
许是因为,后来的日子太过艰辛,她一遍遍回想往事,一遍遍悔恨往事,就把所有的琐碎,都记在了心底。
所以她说的那样详细,言之凿凿,证据就摆在眼前,哪怕背后的理由再荒唐,也由不得宜臻不信。
如今,倘若宜臻还有所犹豫的,便也只因那剩下的最后一个消息了。
——戚夏云说,卫珩即将就要触怒宣帝,被贬往北疆。
......
京城与黎州不一样,这儿的春季格外短暂。
四月中旬,在京城就已是入夏的时节了。
而今岁的夏日来的格外顺遂,五月伊始,天气就逐日逐日地燥热起来。
前几日的大风和大雨还在脑海里未散去,关于京郊山洪的折子还呈在御案上未批,天就已然放晴,万里无云,每到午后,日头就格外的大。
蝉声从细微羸弱一点,到聒噪满耳,偶尔瞒着府里的人出了门去,已经能瞧见街头巷尾的铺子走摊,都摆出了凉饮与冰酪来。
而事实上,与昨日戚夏云的谈话,才过去不到五个时辰。
这日午后,卫府又派人驾了两辆马车来,一辆里头装着药材补品,还有些布料海货,照例是送与邢府女眷的。
另一车装的是一筐筐冰与新鲜瓜果,却是指明了要送与祝宜臻祝姑娘的。
邢府的管事千恭百顺地收下了,还未向主母禀报,就先派人把冰块和瓜果搬进了祝姑娘的院子里。
经过这么几日,这位祝姑娘在卫大人心里头的地位,他们已然看的十分清楚,连老爷都嘱咐了一万遍不许有丝毫怠慢,他们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下人们把东西搬进院子里的时候,宜臻正在屋内练字。
这样热的天气,按照往常,她本该是倚着窗,借着竹林和冰块乘凉,一边悠然自在地翻阅游记话本的。
但今日,她压根儿连一页纸也读不进去,只能挽了袖子练字以静心。
尽管成效甚微。
她练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心里头还是烦乱的很。
戚夏云的话,一直在耳畔不停地打转,打转,一刻也不肯停。
戚夏云与她说,就是今日。
就在近日,卫珩回因触怒圣上而被派去北疆,虽不是贬官,还升任了大将军一职。
但谁不知道,如今北疆形势严峻,军需补给不足,连周栾将军都节节败退,被鞑子占去了不少领地,整个北疆的大宣子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早朝时,每每提到北疆,满朝的文官,不是说和亲,就是说割地,甚至还有的提出要赠粮的,简直让人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毕竟也有提出要武降的,譬如太子,便是强硬派的表率。
可他只建议武降,却说不出要如何武降,大宣如今内政都还未解决妥善,民乱四起,国库空虚,既供足不了军粮,又造不够兵器车马,如何武降?
边疆能苦苦支撑到现在,都已经算是周栾将军的本事了得了。
在这时候被指派去北疆主持大局,甚至官职还在周栾之上,那压根儿不是升任,根本就是送死。
宜臻越想越心浮气躁,直接摔了笔,盯着桌案上写的一塌糊涂的字发呆。
戚夏云只与她说,要她做好准备,在京城好好立住。
因为卫珩去北疆,与他是机遇不是危机,而北疆对她来说,确是最险峻的虎狼之地。
她说:“臻姐姐,你不妨先留在京城,左右这几年,京城都是平安的,待日后真的不安稳了,卫公子就回京了,你有他庇佑,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是了,她说的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只告诉她北疆危险,却又不说为何危险。
宜臻再细问,少女就垂了眸,声音细弱蚊吟:“臻姐姐,我与你说实话,倘若只有你一人,我定然不会有一丝隐瞒,所有事儿都与你全盘托出。但卫公子......他未必肯留我这样先知先觉的人一条性命,所以我,我必须要为自己做打算。我只是,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而已。”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了。
她确实是知晓更多的事情的,但她不愿意全部告诉自己,因为她怕她转头就和卫珩出卖了她。
而卫珩的名声一向狠厉,戚夏云怕自己没有利用价值了,卫珩不愿留着她这样一个未卜先知的祸害,会痛下杀手。
宜臻完全理解她的担忧。
所以当她又问了几句,发现确实问不出什么之后,便识趣地不再问了。
因为最起码,戚夏云坚称在她的梦里,卫珩不会死在北疆。
对于宜臻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消息了。
——但说归这样说,宜臻还是不安的很。
祝宜臻,祝五姑娘,莫说是京城,便是在整个大宣,都算得上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极镇定,极稳得住的姑娘。
可她这会子,竟然烦的想摔杯子摔碟子了。
“啪!”
瓷器的碎裂声格外刺耳。
就响在屋内,伴随着一声暴怒的训斥,吓得屋外的人忍不住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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