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怕他,他再凶也是我的崽,不敢对我怎么样,”奶奶手里握着遥控器,眼神呆滞着不知在看哪儿,那神态几乎像在自言自语,“我找人算了命,说我命里有一劫,捱过了就能活到一百岁,捱不过就成一抔土喽。也没几多年了,我怕什么……”
程旷心里蓦地“咯噔”一下,正想问“什么时候”,话到喉头忽然哽住了——他怎么也跟着搞封建迷信了?去他狗屁的命里有劫!
“我先回去了。”沉默了一阵,程旷站起了身。
“哎。去吧,你妈在店里忙呢。”奶奶说。
从屋里出来,程旷心里堵得慌,他沿着水沟慢慢地走,在拐角的地方嗅到呛鼻的油烟味。
饭馆里人挺多,里面坐不下,围着长围裙、戴着袖套的女人在客人的帮忙下,从店里搬出两张桌子搁在马路边。远远地,程旷看到她揉了揉腰背。
他一声不响地跑过去,接过她手上的一摞红色塑料凳,轻声说了句“我来”,然后就拎着凳子到外面,手指勾住凳子中央的圆孔,一个一个地把凳子拉出来。
“你怎么回来了?”程旷弄好凳子,听客人点了菜,到厨房里报菜名的时候,女人一边炒菜一边问他。
“妈。”程旷没回答,只是叫了她一声。
“哎,”锅铲在铁锅里麻溜地扫了几下,一盘菜油滋滋地冒着热气,她一边应着一边弯起胳膊擦了把汗,“儿子,帮我把菜端出去,靠门的那一桌。”
程旷端了菜,走出厨房前顿了一下,说:“以后我每个周末都回来。”
厨房里炒菜的声音太大,他也不知道方幼珍有没有听见。
有两桌客人吃酒聊天弄得很晚,最后一拨人离开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程旷把桌布拎到马路对面的垃圾桶里扔了,回来把地扫到一半,里间他妈妈已经把盘子都洗好了,方幼珍从门边探出个脑袋问:“旷啊,晚上吃鱼吧?”
他迟疑了一下,问:“不是没有鱼吗?”他家店里只有鲫鱼,之前有一桌客人点了道红烧鱼,程旷记得他妈妈说“没有鱼了”。
“给别人的是没有了,这条鱼特意给你留的。”方幼珍笑了一下。
程旷看她揭开了罩在水桶上的盆子,从桶里捞出一条鱼来。那鱼活蹦乱跳,被摔在地上还不停地甩尾巴,她又把鱼抓起来,啪——用力地往地上摔了几下。
“我来杀。”程旷把撮箕放到一边,蹲在水盆旁,把鱼捡起来。方幼珍把菜刀递给他,看着程旷娴熟地刮掉了鱼鳞,又利索地切开鱼腹。尽管如此,她还是习惯性地叮嘱了一句:“别伤到手了。”
厨房里又响起油在锅里溅开的声音,程旷洗掉满手的鱼腥味,扭头看方幼珍忙碌的背影,油腻腻的灯泡发出晕黄的光,虫子围着灯泡乱飞,油烟味浸淫的小厨房里,光打在哪儿都是脏的。
程旷“啪”拍死那只讨嫌的虫子,突然又狠狠地憎恶起程有义这个自私自利的孬种。
程有义是程旷那个操蛋的爹,这个王八蛋一辈子的情义全用在名字上了,本身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渣,吃饱喝足了还要琢磨着嫖小三。方幼珍发现以后,揪着小三头发把她从摩托车上扯下来,两个女人打得你死我活,回家以后,方幼珍却发现程有义那个王八蛋竟然摸了家里的钱逃走了。
方幼珍披头散发不成人样地在家里哭了一天,骂程有义骂得嗓子都哑了,说等那狗东西回来就离婚。
离家出走?程旷冲掉手上粘着的虫子尸体,想起来就觉得可笑。在他缺爹少娘的短暂童年里,还没来得及体验一把离家出走的滋味,就飞快地、歪歪斜斜地长大了。他那废物爹倒好,一把年纪了还玩这一套,年龄都长在猪身上了。
程旷瞧不起程有义,打心眼里厌恶他,并且羞于承认自个儿有个这样的爹。
方幼珍麻利地把晚餐做好了,一桶水带来的饱腹感早已经消失,红烧鱼的酱香味勾起了程旷的食欲,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早就饿得不行,因此扒饭扒得特别快。
“慢点儿,”方幼珍把汤推到他面前,“你背着书包回来的?重不重啊?小心长不高……”
“已经够高了。”程旷说。
“还能长呢,”她瞪他,又说,“你下周正好把衣服带回来,我给你洗了再背回去。”
“不用,我自己会洗。”程旷吃完了,把碗筷都收拾在一起,端到厨房里洗。哗哗的水流声显得厨房尤为寂静,程旷倏忽冒出一个念头:程有义还会回来吗?
他紧攥着碗沿,忽然感觉到自己的不安,接着烦躁的情绪就涌出来——程旷觉得这种不安是莫名其妙的,要程有义回来干什么?这种渣滓不回来更好。
他这么想着,关水龙头的时候手滑了一下,差点把碗磕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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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旷在家里待了一天,周日晚上赶了末班车回去。车站往东半里路有一片空地,每天下午五点开始摆摊开夜市,烤生蚝烤冷面钵仔糕麻辣烫花甲粉一应俱全,天南地北的小吃都有。
程旷从夜市摊子中间穿过去,买了份炸年糕边走边吃。谁知路过卖花甲粉的摊子时,前面的折叠桌忽然倒在路中间——确切地说是被一个飞过来的人撞倒的。
那人飞得有点儿猛,桌子直接被他从中间撞折了,他半身不遂地歪倒在脏兮兮的地上,路过的人差点没收住脚往他脑门上踩。
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桌椅倒地声,塑料椅子直接从一家摊子飞到了另一家,人的肉体跟大地亲密接触发出钝响,四周的食客惊呼着躲到一边,几个店家倒是见怪不怪,还在问吓得愣住的客人要不要加辣。
始作俑者还用毛巾擦了把手,把一个小胖墩提溜起来,拎到桌上站着,指了指被他踹飞的倒霉蛋,态度散漫地说:“学会了吗?对付这些人,就这么踹,来几次踹几次,别跟他们客气。”
小胖墩“哎”了声。
“光说不练不行啊,你去踹两脚试试,”他催促道,“赶紧的,趁还热乎着。”
程旷皱了皱眉,这傻·逼教唆未成年人打架斗殴?
小胖墩走到一个人面前,抬起脚,鞋底子直接盖住了那人的脸。
“炮、炮哥儿!放我一马!我……我错了!”地上那位吓得脸色煞白,连忙求饶。
路被这伙人蛮横地堵住了,程旷干脆就近拖了把椅子,坐在上面边吃边围观。他看见章烬一只脚踩在桌上,极其嚣张地吐出两个字:“晚了。”
长腿,刺青,耳环,还有浑身上下那股跋扈的气质,让人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注意到他。
小胖墩闻言,一脚踩在那人肚皮上:“晚是晚了点儿,钱呢?给老子交出来!”
地上的人染着绿毛,栽在地上像一丛草。他哆哆嗦嗦地从屁兜里摸出一个皮钱包,上贡似的交给小胖墩。
地上还瘫着几个鼻青脸肿的,小胖墩一个个轮着伺候,像在收保护费。最后他把搜刮来的钱都交给了章烬。
这个小胖墩看起来很眼熟,程旷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这人就是他搬过来的第一天,坐在章烬摩托车后座的那位。
看起来才十一二岁啊。
不但教唆未成年人打架斗殴,还玩勒索?这傻·逼是不是当“炮哥儿”当上瘾了,真把自己当成黑社会头头儿了?
程旷正想得出神,可能是眼神落在章烬身上太久了,“炮哥儿”终于后知后觉地朝这边扫了一眼,两个人视线一碰上,章烬就冲他吹了声口哨。
程旷看他不爽,觉得有必要给点回应,于是对他勾了勾手指:“有空吗?”
还欠着一场架没打呢。
都拖了挺久了,之所以不打,不是怂,只是找不着由头,就跟点炮仗找不着引线似的。为了打架而打架实在太傻·逼了,又不是搞什么比武招亲,开打的时候还得客套一下,说句“您请”“不还是您先请”?
所以打架这事儿吧,还得靠冲动,撸起袖子就是干的那种冲动。
章烬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愉快地应道:“有啊。”
他说完程旷就走了,小胖墩望着他的背影,扭头问章烬:“炮哥儿,刚才那帅哥是谁啊?你俩约什么了?”
“啧,”章烬把钱包扔给小胖墩,眯缝着眼睛说了句,“我说约炮你信吗?”
第5章 学霸,我还想听你叫两声呢
程旷才到楼道口等了没多久,就听见轰轰的摩托声,章烬拐进来时,程旷注意到他的两个后视镜都不见了,车头看着跟秃了一样,装逼档次都拉低了一截。
“唷,学霸,”章烬从车上下来,看见程旷的时候翘起了嘴角,“等我干嘛呢?”
“干你。”程旷简单粗暴地说了句,说完也没多耽搁,撸起校服袖子,拳头就砸了过去。
“来干来干,”章烬敏捷地避开,一个上勾拳回击,挑衅道,“等不及了都。”
程旷一脚踢在他膝关节上,旋身的动作非常漂亮,紧跟着胳膊肘自然又顺畅地往他肚子上捅。“还挺厉害。”章烬保持着游刃有余的姿态,不躲也不闪,顺势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人往墙边猛地一甩。
程旷立即拽住了章烬的衣领,凭借惯性反将他压在围墙上。
狂!让你这傻·逼狂!
章烬在后背撞到墙上的前一刻,屈膝抬脚往后一蹬,拳头径直往程旷腹部砸。程旷往右偏身,脚却没落在实处,隔着鞋底也能感觉到下头一坨软乎乎的东西。
不是屎,是章烬的脚。
“靠!”程旷落脚时没收着劲儿,这么一脚生生地落下来,章烬感觉骨头都被踩裂了。
被踩痛了是一回事,输赢又是另一回事。章烬撑着没坐到地上,还跟程旷拧着劲,连身带心几乎拧成一股麻花,不知道谁先绊了谁一下,两个人一时重心不稳,齐齐摔在地上。
路灯晕黄的光从枝叶间筛落,地上扬起一层灰,程旷倒地时眯了一下眼,勉强支起腿撑了一下,很快就被章烬架过来的长腿压塌了。
“汪!汪汪汪!”
躺在地上听到的声音格外清晰,程旷光靠听觉就还原了狗撞开铁门冲出院子,朝他这儿边嚎边奔的画面。
我操,还能召唤宠物?
程旷可能摔懵了,听见狗吠声的那一刻冷不防冒出这样的念头。
呲牙咧嘴的狗脸出现在他眼前时,程旷猛然清醒,他脚刚踩着地要弹起来,又被地上的章烬拽了回去。
“怕什么?”他说,“我家狗不咬人。”
程旷信了他的邪,一掌砍向他,章烬用拳头跟他硬扛。两个人在地上打了几圈滚,程旷小腿抵着章烬的膝盖,短暂地制住了他。
章烬正要往他肚子上来一下,忽然看见地上一道黑影朝这边扑过来,不光晃着条尾巴,飞来时还响亮地嚎了几嗓子。
程旷微微一愣,用余光看见土狗的尖牙挂着涎水,直奔他而来。
两个人几乎同时“操”了一声。
程旷松了些力道,身下的章烬立刻扣住他双肩,趁他怔神的工夫挣出一条腿,反将程旷压制住,两个人瞬间交换了位置。
程旷脑袋贴着地面的那一刻,狗叫声也戛然而止,涎水从齿缝间漏出来,湿淋淋地滴在程旷耳朵旁边的地上。程旷有一瞬间发怔,然后听见撑在他上方的章烬骂了一句脏话,而他的胳膊卡在狗嘴里。
“蠢狗,还不松口是吧?”章烬瞪着跟他面面相觑的狗,骂了一嗓子。
狗见咬错了人,松了嘴可怜巴巴地退到一边,低伏着身子,不时畏缩着偷觑他主人一眼。
“长本事了啊,我是少你吃还是少你喝了?啃我?怎么着,老子结实的胳膊你看着眼馋是不是?好啃吗?尝出味儿了吗?要不要再回味一下啊?狗娘养的白眼畜生……”
怕什么……狗不咬人……
程旷看了看缩在边上呜呜叫唤的狗,想起先前章烬的瞎话,问他:“你不是说这狗不咬人吗?”
章烬斜睨他:“主人被欺负了,狗能不咬人吗?”
刚被骂得狗血喷头的狗子立刻捍卫起主人,对程旷汪了两声。
程旷不跟他争论,扫了眼章烬捂着胳膊的手,说:“你的手被咬伤了,要不……”
狗是冲着他来的,章烬毕竟是替他挡了一下,程旷想说,要不我陪你去打个狂犬疫苗?但是话没说完就被章烬打断了。
“用不着。得亏是皮厚,没咬着。”章烬捂着胳膊,从程旷的角度根本看不出手臂的情况。
虽然他这么说,但是就刚才那情形和狗扑过来的气势和力道来看,不刮破点皮见点血几乎是不可能的。
傻·逼以为自个儿是麒麟臂吗?
“还接着打吗?”章烬问。
刚才胜负未分,换作平时,程旷会说“随便”,但是这回就算了,他说:“不想打了,我要回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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