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并不害怕, 哪怕祂被切碎成上千片,除祂之外的其他部分已经被重新封回了另一边。但祂清楚,属于这一面的任何事物都无法真正杀死祂,更何况作为“虚无”的碎片,祂没有任何情感,当然也包括恐惧。
一辆马车辘辘驶过,车轮滚过草叶,祂轻轻飘了起来,黏在上面。
马车在某个城镇停下,三三两两的人聚拢过来,他们用坚硬的金属交换货架的物品。祂无声无息地附着在一枚硬币上,又被一只粗糙的大手交给了一个孩子。
孩子欢天喜地,握着硬币在简陋的市集上转悠了好多圈,他在贩卖枫糖浆果的摊位前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离开了。
“希望明天卖糖的大叔还回来。”孩子握着硬币喃喃自语。
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有各种各样的苦恼,比如在阳光明媚的假期里不得不与后院里的垃圾纠缠。
“真讨厌。”他说,“要是垃圾直接消失就好了。”
——消失?
祂说:好的。
于是那些垃圾凭空消失了,只余下细碎的灰白砂砾。
孩子又惊又喜,他四下张望,反复确认了那些讨人厌的垃圾真的不见了,站在原地向神献出生平以来最真情实感的祷告,兴高采烈地出门玩耍了。
他很快发现了那枚硬币的神奇之处。
它能做的事不多,既不能变出好吃的糖果,不能让可爱的爱丽丝妹妹喜欢上自己,还不能把讨人厌的学校变不见,但它能让一些同样不招人喜欢的东西消失。比如他的通识作业(老师也没发现他没有写作业有什么不对)、看守果园的那条恶狗(虽然老约翰很快又养了一条更凶的)……
作为一枚铜币,它已经非常了不起啦!
孩子将它藏在自己的枕头下,对其视若珍宝。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起因似乎是他偷偷扔掉不喜欢的胡萝卜,或者他偷偷逃掉通识学校的课,这个孩子与家人爆发了一场争吵。
“我讨厌你们!”孩子歇斯底里地大喊,“像你们这样的父母,干脆直接消失算了!”
——祂说:好的。
于是,他的父母就这样从他眼前消失了,只剩下满地灰白砂砾。
孩子愣怔了几乎有一刻钟,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手忙脚乱地找出神奇硬币,结结巴巴地说:“等等、不对,那是假的,我不是认真的,我收回刚刚的话。”
他说:“把我的爸爸妈妈变回来。”
硬币毫无反应。
祂是这个世界的虚无,只会吞噬这个世界的存在,无法反悔,无法逆转。
孩子惊慌失措,他又重复喊了几遍,最后一头撞开家门,他跑到很远的地方,恨恨地把那枚硬币用尽全力掷了出去。已经把这个坏硬币扔掉,爸爸妈妈总会回来吧?他心怀侥幸。
可当他回到家,推开房门,屋子里依旧空无一人。
“小杰克,”隔壁的老奶奶温和地询问着,“你为什么在这里哭呀?”
孩子放声大哭:“不见了!我的爸爸妈妈都不见了!”
“傻孩子,”奶奶轻声安慰道,“你不是一直都没有父母吗。”
这是为什么?
祂不明白。这不是他的愿望吗?
在那之后,又过了很长时间,祂辗转经过了许多地方,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听见过许许多多的声音,带着混浊的恶意——
“对面的暴发户真让人生气,要是那天他的钱全都消失就有意思了。”
“啧,这次的队友麻烦透了,他要是死了,这次探索的收获我就能独吞了。”
“如果没有那个家伙的话,我就是这个家的继承人了。”
……
祂说:好的。
只是,每一次到最后,祂都会被人惊惧咒骂着远远抛弃。这一面的存在真是反复无常,祂感到十分费解——或许吧,毕竟“费解”也不是虚无会有的东西,那不都是他们所希望的吗?
不过,拜这些人所赐,祂吃掉了不少东西,渐渐地能够把自己伪装得更像这一边的东西,隐藏得更加无害一些,也学会如何用花言巧语包装谎言,如何哄骗那些人让自己吞掉更多东西。
真奇怪,似乎经过这样的包装后,这些人就能心安理得一些。
祂曾诱骗过一名神官,他正四处寻找能让自己信奉的神祇更长久存在下去的祭品。祂伏在神官的耳边轻声喃语: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虚无”更加永恒的事物吗?
就这样,祂一点点蛀光那名神官的灵魂,披着那具空壳来到神祇跟前,曾经高高在上的神祇饱受污染的折磨,坠入泥沼中。但他的力量仍与分隔两面的界限相同,只要能够得到它,祂就可以重新撕开界限。
祂循循善诱:“您想要得到真正的永恒吗?”
虚弱的神祇睁开眼:“滚。”
祂清楚该怎么装饰自己的目的:“您明明非常清楚,就像昼夜更迭,潮汐变化,存在的尽头是消亡,都是必然的规律。您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但只要您与我在一同化为永恒,这个世界的一切就依旧属于您。”
“昼夜潮汐,生死轮转,”神祇说,“关你屁事。”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还记得我的挚友与我的宿敌是为了什么付出一切。”他说,“我做错了事,我的孩子们都做错了事,但又怎样,我留下来可不是为了看你这种恶心玩意的。”
奄奄一息的神祇降下震怒的制裁,击碎了祂的躯壳。
祂断尾逃生,离开那座污浊的祭坛时依旧对神祇的愤怒感到疑惑。
最近的一次,祂遇见瑞格瑟王国的第十一王储。那是个国王与妓女生下的孩子,在花街长到六岁才被带回王宫,但事实上没有多少人认为他真的是王室血脉。
这个王储被关在马棚里,饥寒交迫,无人应答,马棚外不远,马夫与使女正在高声笑谈。他的内心浸透怨恨的诅咒:“这样恶心的世界毁灭算了。”
祂说:那就来吧。
祂在王储耳边絮絮低语:蛊惑人心、借刀杀人、铲除异己,步步为营。
从饱受欺凌的小杂种,到备受拥护的摄政王储,祂握着王储的灵魂,循序渐进地侵蚀着种种,从王宫,到王城。
在彻底侵蚀花都的那一天,祂吃掉了王储的灵魂。
真奇怪啊。
哪怕经受了那么多恶意,哪怕对世界有着那么深沉的恶意。那个王储在最后的情绪也与祂曾经经历过无数人一样。
那是懊悔与歉疚。
无所谓。祂想。
反正祂现在已经得到这个国家,以此为媒介,可以试着吞掉一些更大的东西……
——
“砰”!
枪声骤响。
苏茜拔出自己的魔导铳,一口气打完七发子弹,后坐力震得她虎口发麻。那张属于王储的脸本就已经四分五裂,此时已经彻底稀烂,可它居然还在动,摆出一个似乎是笑的表情。
“草,这什么鬼。”苏茜骂了一句,动作一点不慢,迅速换掉空匣,拽着拉斐尔的手转身就跑。
那具躯壳簌簌粉碎,隐藏在里面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面目——那是什么奇谲怪诞的怪物啊,人类、精灵、矮人,野兽、恶魔、亡灵,各种元素杂糅混合在一起,祂已经吃掉了那么多东西,依旧什么都不是。
巨大的阴影翻涌着,俯瞰大地。
这座城市里,那些建筑、装饰、以及人体全都悉悉索索地化为灰白尘埃,层层重重阴影自尘埃中生出,肆意蔓延。
整个城市,只剩下一个地方是亮着的。
光明神殿前的传送阵——即使早已远去,但神明的力量仍护佑着他的子民。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居然也有说出光明神冕下英明神武的一天。”多萝西踏在一段残垣上,将一个倒霉旅人塞进传送阵内,一面朝苏茜与拉斐尔大喊,“快一点——淦,你们究竟带了个什么鬼玩意回来!”
“就是你看到的——”苏茜喘了口气,丢出永夜峡谷的信物,扔掉过热报废的魔导铳,“好消息是,罪魁祸首找到了,坏消息是,罪魁祸首找到了。”
多萝西:“这他妈是什么妖魔鬼怪!”
拉斐尔的脚步一收,反手将苏茜往多萝西怀里一推:“你们先回去。”
苏茜:!
告死天使持剑而立,繁星在凛然剑尖闪耀:“我留下,得把祂拦在这里。”
“草,”苏茜第一次朝拉斐尔爆了粗:“你究竟在说什么梦话——”
“这本就是我之前的疏漏,”拉斐尔说,“放心,我本就为此而生。”
苏茜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传送阵忽然剧烈震颤起来,信物化为流光,融入灿金色的纹路当中。
“还、有、我——”
熟悉的声音响彻耳际,漆黑的骨龙从传送阵中探出身躯,他张开双翼,一跃而起,张口咬住一团晦暗的阴影:“我可是繁星环域最厉害的龙,别想再甩下我!”
奥莉薇娅紧随其后,灰精灵执政官没有拿她的文件夹,长发高高束起,手持刺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领主大人,我都愿为繁星而战,哪怕魂飞魄散。”
静默的黑骑士军团整装待发,漆黑的甲胄下,魂火熊熊燃烧。宝石越众而出,发出一声长长的咆哮,扑向战场。
“哈——”叹息女妖露出一个狰狞美艳的笑容,她放声大笑,“既然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就不会畏惧再死一次。”
拯救世界失败怎么办?
那就再救一次啊,这有什么值得讨论的。
苏茜突然发出一声轻笑,她不想劝,只转手从仓库中拽出长铳。她抬头与拉斐尔对视,神色轻松极了:“我觉得温妮说得没错,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害怕再死一次。”
“咔哒”一声,推弹上膛。
多萝西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传送阵上,见状又收了回来。
“亡灵救世?哈?哪怕最荒诞蹩脚的小说都不会这么写。”她嗤笑着抽出自己的法杖,高声吟咏,无数亡骸自阴影覆盖的土地中伸出手臂。
第115章 开业第一百一十五天
整个传送阵都在嗡鸣,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奇妙的场景,混浊黯淡的天空下,光明神的雕塑守护着亡灵们自传送阵中踏出, 奔赴战场。
从一开始,繁星环域就留了后手。亡灵的时间永远停滞在死去的时候,是属于过往的存在, 却已经不再有未来。他们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有些微妙的矛盾, 作了个小小的弊。
存在的终点是虚无,生命的终点是死亡,如果他们未能将那些虚无彻底塞回另一面, 那就以终点对抗终点, 将祂封锁在某处。
没人知道这是否能够奏效,也没人知道是否真的派得上用场。最优秀的女巫、占星师、预言家、梦境使徒齐聚一堂都推演不出结局。
这是一场豪赌,胜利没有奖励, 失败万劫不复,但他们义无反顾。
亡灵能够存在于世, 大多因为心有执念,而他们的执念是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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