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一直烧到天明时分才熄灭,然后宫人们会从那断壁残垣里头挖出永嘉帝的尸骨来。
苏青霓嫁入宫中,和她那短命鬼夫君连一句话都没说上,一晚上就守了寡。
这一次,苏青霓说什么也要把悲剧挽救回来,她不想像上辈子那样接管大楚这个破摊子了。
坤宁宫到乾清宫这段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苏青霓上辈子不知走过多少遍了,熟门熟路,她提着大红的婚服一路狂奔,这会儿天正黑,宫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十分安静。
苏青霓生怕去得晚了,叫永嘉帝再死一回,眼看乾清宫的大门近在眼前,门头上挂着的宫灯散发出昏暗的光,被冷风吹得微微摇晃,细碎的雪花儿乱飘。
正欲加快脚步,岂料脚下一滑,她惊呼一声,整个人跌在地上,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
手也蹭破了一大块皮,苏青霓倒抽一口凉气,正在这时,那乾清宫的大门里头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一个人,身形挺拔修长,他才下了台阶,就看见地上坐着个人,似乎也吓了一跳。
灯笼光芒昏暗,但是苏青霓身上的大红婚服仍旧十分打眼,在这暗夜之中宛如一团烈火,叫人忍不住停驻凝视。
那太监住了脚,显然是被惊到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忘记过来扶起她,苏青霓眉头皱了皱,心道,这宫人真是没有眼力见。
她撑着地想要自己站起来,然而才刚刚施力,脚踝处再次传来一阵剧痛,苏青霓轻嘶一声,朝那太监伸出手,吩咐道:“扶哀——”
话到嘴边才觉着不对,她登时一个激灵,下意识改了口:“扶本宫起来。”
苏青霓上辈子活了快四十岁,没说过本宫,有二十多年是在自称哀家中度过的,冷不丁改个口,倒叫她别扭得不行。
然而那太监并没有动作,地上结了冰,尤其湿冷,苏青霓有些受不住,以为他没听见,又提高了些声音,道:“扶本宫起来。”
那太监这才有了反应,低垂了头走过来,苏青霓将手伸给他,岂料对方并没有搀扶她,反而是用手指拈住了苏青霓的衣裳,试图将她拎起来。
苏青霓:……
她不可思议地想,这太监怕不是脑子有什么不妥?就算男女有大防,可他是个阉人,有什么好怕的?便是扶着她的手臂也比拎衣裳来得好。
苏青霓难得有些生气,她身居高位多年,还从未被人如此怠慢过,遂用力将自己的衣袖扯出来,没好气道:“你这样能扶得起来本宫么?”
那太监听了,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紧接着,他抬脚就走了。
竟然走了?!
苏青霓震惊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寒风顺着宫道穿过,将她大红的袍袖吹得飘忽而起,翩然欲仙,苏青霓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恍若置身梦中,不敢相信方才那个太监竟真的把自己丢下跑了。
过了片刻,苏青霓只能试图着爬起来,心里想着,等今日过后,她一定要派人查一查这个太监叫什么名儿,真是岂有此理。
然而苏青霓努力了好一会,仍旧没爬起来,她的脚踝似乎扭伤了,无法用力,正在这时,她再次听见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近前停下了。
苏青霓抬头一看,还是那个太监,他竟然又回来了,挺拔的身影大半隐没在了黑暗之中,弯腰将个什么东西放在她面前,她低头仔细看看,顿时默然。
那是一根两指粗细的竹竿,颜色青翠,上面还覆盖着一点未化的薄冰,在灯笼光芒下晶莹剔透,这竹竿显然是才刚刚被折断的。
苏青霓想起来了,从这宫道过去没多远,转角的位置种了一丛青竹,方才短短的时间里,这太监就去折了一根竹子,又削去枝叶拿回来,这般利索,竟像是有厉害的内家功夫在身的。
宫里头还有藏着这样一号人?为何她上辈子完全没听说过?
苏青霓面露讶色,不由盯着那太监仔细看了一眼,然而光线实在是太过昏暗,灯笼光还被冷风吹得摇晃不定,看得很不真切,只隐约觉得他个子高,模样似乎生得好,更细致一点就看不清了。
那太监将竹竿往她面前一放,转身就要走,苏青霓立即抓住他的袖子:“你等等!”
下一刻,她便觉得腕子一麻,手被震了开来,果然是个有功夫在身的。
苏青霓印证了心中的猜测,盯着他的背影道:“你莫不是以为我撑着这竹竿就能站起来?”
太监顿了顿,过了一会,才回过身来扶她,仍旧是三根手指,拈着苏青霓的袖子,往上提,分外嫌弃似的。
紧接着,苏青霓便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道将她托了起来,顺利地站直了,那太监把竹竿往她手里一递,那意思是让她自己拄好,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个字。
苏青霓狐疑地盯着他,冷不防问道:“你是不能说话么?”
那太监一顿,并未答话,转身就要走,苏青霓又拽住了他的袖子,语气转为温和,道:“这位公公,好人做到底,还要麻烦你送本宫入乾清宫里去。”
大约是因为她纠缠不休的缘故,那太监沉默片刻,才终于开了口,声音意外的清朗:“乾清宫就在娘娘面前,奴才奉皇上之命,还有要紧事去办,不能耽搁,请娘娘恕罪。”
他说完,又故技重施,将袖子略微一震、震——
震不动?
那太监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来一看,只见自己的袖角已不知何时与大红的婚服袖摆绑在了一处,还草草打了两个结,难怪无法用内劲震开。
苏青霓勾起唇角,面上闪过一丝小小的得意,清了清嗓子,道:“无妨,若皇上怪罪下来,本宫一定替公公求情。”
那太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阵冷风吹来,苏青霓闻见了一点烟火气味,像是有什么东西烧着了,她轻轻嗅了嗅,下一刻,有惊呼喧哗声响起,是从乾清宫内传来的。
风中隐约是有人在高声疾呼:走水了——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苏青霓看见那太监似乎有些焦灼,用力一扯,只听嗤啦一声,竟生生将袖子给扯裂了,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就走。
苏青霓伤了腿,行动不便,如今进乾清宫来不及,却也不能让这形迹可疑之人这样就走了,遂提起声音大喊道:“来人,有刺客!”
几个太监恰巧从乾清宫大门冲了出来,一听说有刺客,立即高声疾呼道:“刺客在哪里?”
苏青霓拄着竹竿儿,一手指着前方那道人影,喝道:“就在那里,快抓住他!”
有几个太监倒是勇猛非常,悍不畏死,一个箭步冲上前就去抓那人,然而却连人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一脚踹飞了出去,骨碌碌滚出老远,哎哟连天。
转眼的功夫,那三个太监都被打倒在地,其中一个倒是厉害,索性伸手抱住了那人的腿,口中大喊道:“快!我抓住他了!去叫人来!”
旁边还有剩下一个小太监,畏畏缩缩不敢上前,苏青霓顺手抄起他手里的灯笼,举起来去照那人。
正好那人回过头,与她打了一个照面,眉如墨画,鬓若刀裁,目似点漆,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折射出凛冽的光,气质冷然若临风皎月,猛然打眼一看,不似凡人,倒仿佛天上的谪仙。
苏青霓略微一怔,便听见身旁那个畏缩的小太监突然浑身一抖,扑通跪了下去:“奴才拜见皇上!”
皇上?
苏青霓彻底呆住了,这人竟然就是永嘉帝?她那个短命鬼夫君?
第3章
不怪苏青霓不记得,她入宫之后,只在庙见拜谒皇室列祖列宗时,才匆匆见过永嘉帝一面,可仔细数来,那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能记得永嘉帝才有鬼。
上辈子后几十年,苏青霓只在画像上头看见过永嘉帝,宫里的画师也是奇怪,总爱把人往圆处画,历代皇帝的画像都是差不多的,从大楚的开国□□高皇帝开始,一水儿的圆头圆脸圆身子。
这样在潜移默化中就给了苏青霓一种错觉,永嘉帝好似是个胖子,如今见到了真人,她心里猛然松了一口气,好在,不是真的胖子。
紧接着,一点疑惑便止不住地冒了出来。
这位永嘉帝如今穿了一身太监衣裳,是想做什么?
苏青霓起初是觉得这个太监行径古怪,十分蹊跷,她想起上辈子乾清宫那场大火,烧得不明不白,查来查去,连纵火之人都未找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直到如今,苏青霓仍旧清清楚楚记得,乾清宫里没有这样一个身怀武艺的太监,若是有,刑部在调查的时候早就将他揪出来了。
若是没有,那他今夜来乾清宫就更加可疑了。
苏青霓岂能容他跑掉?于是这一歪打正着,却没想到竟抓到了一条大鱼。
她打量着面前的永嘉帝,心中默念道,没错,还真是一条大鱼。
直到此时,苏青霓才醒悟过来,若当年发生的事情与今日如出一辙,那么早在乾清宫起火之前,永嘉帝就已经悄悄换了太监的衣服跑了,说不定这把火都是他放的。
也就是说,她那个短命鬼夫君,根本就没有死!那具扒拉出来的尸骨,也根本不是永嘉帝的,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呵!苏青霓想,这可真是有趣了。
……
坤宁宫的东暖阁。
因着今日大喜,宫里头处处点着红灯笼,殿内也是红烛高燃,甚是喜庆,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苏青霓坐在软榻边,除去了鞋袜,露出雪白的小腿,只是脚踝的位置泛红,还高高肿了起来,好似一个发面馒头,甚是可怕。
碧棠蘸了药油往上面涂,剧痛传来,苏青霓嘶地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缩了缩腿。
碧棠连忙住了手,担忧道:“疼了?”
“无事,”苏青霓道:“你继续涂。”
旁边端着药的嬷嬷插嘴道:“皇后娘娘,这伤看起来严重得很,不然奴婢还是去叫太医来吧。”
苏青霓摆了摆手,道:“今天太晚了,不便麻烦太医,等明日再说。”
她又不傻,哪有帝后大婚的日子,当晚就宣太医的道理,太晦气。
那嬷嬷还在劝道:“可娘娘这伤势……今夜如何服侍皇上?”
苏青霓才想起这一茬,愣了愣,迟疑道:“可本宫服侍皇上,又用不上腿。”
不就是往床上一躺么?
嬷嬷欲言又止,止而欲言,最后委婉地措辞道:“可娘娘……也要动的啊。”
一旁的碧棠倏然垂了头,一张小脸红得仿佛要滴血一般,反倒是苏青霓十分从容,她觉得自己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遂很是大方地道:“皇上动就行了。”
嬷嬷:……
这回她是彻底没话了,帝后两人关起门的房里事,她一个宫人也不能插什么嘴。
倒是碧棠抬起头悄悄看了苏青霓一眼,她穿着大红的喜服,衬得面如凝脂,色若春花,斜斜地倚靠在软榻边,一双眸子微垂,长长的睫羽在烛光下投落两弯清浅的影子,掩住了眼底的情绪,叫人看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碧棠总觉得今日的小姐看起来有些不太一样了,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只好低头继续涂药。
药还未涂好,门外便传来了通报声,紧接着,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在宫人们的簇拥下,挟裹着深冬的寒气,踏入殿内,是永嘉帝来了。
碧棠与一屋子的宫婢嬷嬷们齐齐跪了下去,永嘉帝已到了软榻边站定,深眸中没什么情绪,居高临下地盯着榻上的苏青霓,目光滑过她的脸,最后在脚踝处落定。
苏青霓的裤腿还没放下去,露着洁白如玉的小腿,足弓纤细优美,脚趾圆润,好似被工匠精心打磨过的玉石一般,只是脚踝位置红肿了一大圈,瞧着甚是可怜。
她伸手放下了裤腿,然后扶着软榻起身,慢吞吞地拜了下去:“臣妾拜见皇上。”
殿内空气寂静,苏青霓跪在地上,过了一会,才等来帝王的声音,嗓音清冷,让人不禁想起枝头覆盖的冰雪,有点儿冷:“平身。”
碧棠连忙扶起苏青霓,但永嘉帝没叫她坐,她也只能先站着,苏青霓垂着眼,看见对面帝王身上的绛色冕服,上面以金线绣着十二纹章,腰间紧扣的玉钩在烛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不像它的主人。
只见了一面,苏青霓便觉得他是冷的,从骨子里由内而外散发着冷漠的意味,像一尊没什么人气的玉像,好看是好看,就是不能摸,怕冻手。
这么想着,不知为何,她脑中不期然又闪过一点翠色的影子来,是那一根被削去枝叶的竹竿。
苏青霓正漫无边际地走着神,忽听一名女子声音道:“皇上,皇后娘娘,这边请。”
她抬眼一看,却是一名内侍女官站在酒案边,正对她含笑示意,永嘉帝楚洵已举步过去了,苏青霓脚踝伤了,只好在碧棠和嬷嬷的搀扶下,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
她的动作极慢,坐下来时,额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意来,楚洵虽然冷淡,但是耐性却很足,什么也没说,也未表现出烦躁之意,只静静坐着。
桌案上摆着一壶酒,两只金酒樽,酒樽之间以彩线相互缠绕着,两副镶金象牙筷子,还有一小碟片成了薄片的熟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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