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贤整个人都虚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掌心额角全是冰冷汗水,就如同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直这样静默许久,久到嘉斐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想试探他的鼻息,他才缓缓开口:
“我其实时常都会觉得害怕,不知究竟该怎么做才好,我这样做,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可是——”
他的嗓音低沉嘶哑,竭尽全力的挣扎。
他用漆黑的眼睛深深望着他。
“陛下,下诏吧,不能再拖了。”
嘉斐遽然一怔,“……你当真连问也不多问我一句?”
甄贤垂下眼,复将脸静静贴在他心口,喃喃低语。
“我不必问。我知道你。”
熟悉语声从心跳间传来。
嘉斐喉头一烫,险些涌出泪来。
圣朝新隆三年,太上皇崩,遗诏诸后妃及亲信内官若干,尽数殉葬。今上仁厚,以人殉之制陈旧野蛮,前朝多弃,遂废之,诏命先皇后妃,连同宦侍众免死,赐入道门,着法衣,往皇陵陪守,永奉主君,以践先皇遗愿。后宫啼哭遂止,卖人换命之风禁绝,无不感念天子恩德。前朝众臣,有于大高玄殿外恸哭绝食者,三日粒米未沾,晕厥于殿外,为锦衣卫抬往尚善监,以米汤浸泡。余众见之,尽散。
第144章 四十四、对错输赢
皇考众妃嫔迁居帝陵西侧,侍奉先帝近前。宫中精挑细选,着宫人数十同往服侍,无敢不周。天子仁孝,亲自恭敬,送继母与养母至皇陵。身为万妃亲子的荣王嘉钰反而自从先皇大丧便旧疾复发卧病在王府,由始至终没有出现。
万妃夜夜啼哭,泣书天子,恳请圣恩垂怜弱子,用尽了这一生从未对这个幼年丧母的养子所用的慈孝深情,斑斑泪迹烙在绢帛,触目惊心。
据载,天子见之动容,躬亲拜望,亦言出肺腑,道:“娘娘是我的养母,四郎是我的亲弟,我从未有一刻忘记,也绝不敢忘。”二十余年母子隔阂,冰融于临别。
而那位幽居深宫多年,据说早已疯了的先皇继后郑氏,却在步下马车望见皇陵陵门的瞬间,眸中散出异样精光。
她半仰着脸,出神许久,抬手整了整髻上象征皇后身份的礼冠,回身看住前来送行的天子,忽而幽幽扯起唇角。
“你的母亲并非我所杀。可你却害死了我的儿子。”
这一声叹息,几多悲凉幽怨。
依照太医所记录,郑后已经许多年不曾开口说话了。
嘉斐身边浩浩汤汤跟着许多人,有近前伺候的侍人,有钦天监的礼官、翰林院的修撰,有辅国之勋的阁臣,还有带刀守护的锦衣卫,猛听见这么一句,全都愣住了。
玉青反应最快,本能就横起手中刀,想要上前。
嘉斐抬手挡了一下,将之按回原处。
他盯住这位沉寂多年甫一开口便向他发难的继母,静看了好一会儿,沉声应道:
“长兄就在京郊,身体康健,衣食无忧。您如若想见,可以传书宫中,宫中自会酌情安排。”
郑后眼珠乌黑,缓缓转动,将在场每一个人挨个扫过,再次落在直耸入云的陵前石牌上。
“你当初,在这里三年。我们母子,却是此生都再也回不去了。”
那模样,仿佛她的这一生早在当年的庄闵郡王身死皇陵时便已结束,从此再不能走出这一潭死水。
在嘉斐身后跟随注记天子起居的修撰是新科的状元,年纪虽不算小,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手抖个不停,将一支北尾小狼毫掉在地上,连忙弯腰去捡,却连捡了两三次也没能捡起来。
纤细挺直的笔一路滚到郑后脚边,被素色履头截住,才终于停下来。
郑后垂头看了一眼,俯身将那狼毫史笔捡起,竟又扯动唇角,笑了一下。
她上前两步,径直将那支笔送到了站在嘉斐身侧的甄贤面前。
甄贤微微一怔,顿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尴尬得暗自咬紧了牙关。
嘉斐见状便伸手想亲自将那支笔接过来。
郑后却立刻抽回手来。
“这史笔,陛下还是不碰的好。”
她抬眼再看向嘉斐,刹那,眸中掠过的光竟如刀锋一样利。
她缓缓将那支笔挪向自己右侧。
一个人影鹤发苍苍,却不见老态,躬身上前就双手将笔接过,几步疾趋送上那已然吓得哆哆嗦嗦的翰林院修撰跟前。
“修撰大人,您拿好了。”
正是陈世钦。
所有视线都焦灼在那一支由陈世钦奉上的史笔。
那翰林院修撰早已吓得出了满身冷汗,青衫湿透了全贴在前胸后背,一只右手竟抖得筛糠一样,根本无法握笔。
这模样看得众人各自唏嘘忧愁,竟不知他究竟是害怕接了这笔就要被皇上疑心多些,还是害怕不接这笔就要被陈公公惦记多些。
玉青跟在御前,离得最近,眼见主君被如此挑衅,偏当事的又不争气,心里气急,忍不住伸手一把掐住那编撰的手腕,骂道:“别抖了,丢人!”
他硬是按着那翰林院编撰的手将笔接了过来。
郑后略眯起眼,抬手唤陈世钦:“陈伴伴,扶着我走。”
陈世钦得了太后的令,先埋头在嘉斐面前俯身跪拜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