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砚泠说不下去,全因心寒,心寒至此。太后作为楚皇的生母,竟然算计亲子至此!
做母亲的偏心,这件事情宁砚泠本就不理解。她是家中独女,从来没有试过和兄弟姐妹争宠是什么感觉,更想象不到父母偏心又是什么感觉。
宁修远父母早亡,他自己又整天忙于正事,嫡妻江氏只生这一女,他也没有言语。宁砚泠在家时,父亲只说,女儿教导好了,和儿子便是一样的。儿子若是教导不好,还不若没有。
所以,虽然知道宁家情形的人偶尔会感叹一下宁砚泠竟会是独女,可是于宁砚泠来讲,并无任何影响。何况叔父家有堂弟宁思瑶,可守器承祧。
现在,她看到的是一个冷冰冰的天家,看到的是一个比武姜更偏心的母亲,一个比郑伯更无奈的儿子。
事已至此,已经是很明显了。从祁赫雁的入宫开始,就是一场谋划。先不管祁家是否养寇自重,朝中一早儿有人给祁大将军透了消息。行伍出身的人哪会有什么心机,怕是连幕僚都没有罢。只急急地送了女儿入宫,想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却恰好自己走进了圈套。
那祁赫雁也算是将门虎女,性格虽然不大贴合人,可是倒也不会算计人,包括她拉拢刘一保,那也是摆在明面儿上说的。因此虽然她祁家有可能拥兵自重,可是自己要恨也绝不会因为刘一保之事而记恨她。说到底,她们也只是这圈套里的诱饵罢了。
这会儿人也齐了,这戏便能开唱了。李公公特特儿当着自己的面儿揭破了她祁家的事儿,姑且不论真假,反正兵部和言官是必要上疏弹劾的。到时候自然推举定国公叶家,这叶小将军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么?
表面上是祁家和叶家争兵权,幕后操纵的人却是太后!更可怕的是祁家和叶家都是幌子,太后的目标是楚皇!军国大事竟然是母亲算计儿子的工具,天家的母子情真是凉薄至此,叫人胆寒!
李太后怕是根本没有理会过边关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儿,别看昨日李公公说得动容。在他的心里,十万边民的生死也抵不上太后娘娘的一根头发丝儿!只要太后娘娘想办到的,哪怕祸国殃民、动摇社稷他也会去办罢!
过几日,石贞轩的密奏会在适当的时机公开,到时候整个兵部和御史都会齐齐上疏,弹劾祁大将军。内阁首辅陈俣复行将致仕,必然不会管这事儿,内阁连表态都不会表态。到时候就任由朝臣们吵去,情形儿要越混乱越好。
这厢边李太后只管夸祁赫雁做铺垫,等到时机成熟,她便会给楚皇施压,立祁赫雁为皇后。等立后的诏书一下,那就可热闹无边了!群臣势必一片哗然!
宁砚泠一愣,她叫楚皇看得浑身不自在,哪还敢像刚才那样直呼“你”、“我”?可是楚皇盯着她,强她再说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她不得已,只得道:“就算太后娘娘算计你,就算群臣都站在你的对立面,不管以后变成什么情形,我也永远都效忠陛下,至死不变。”
“若朕不再是皇帝了呢?”
“我也跟着你。”
“朕都不是皇帝了,你跟着做什么呢?”
“我发过誓的,永远都效忠陛下,至死不变……”
“好,好,好……”楚皇一连说了三个好,他猛地放开宁砚泠。宁砚泠没有防备,险得跌倒在地上,亏得自己强站住了。
“宁卿家,朕希望你永远记得今天所说过的话!”楚皇背过手,转过身。
宁砚泠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情况都成这个样子了,再说这些还有意义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她誓死效忠,他们君臣二人不过都是太后案板上的鱼肉罢了。
于是,宁砚泠试探着开口道:“陛下——,倘若真如太后娘娘布局好的那样……”
可是楚皇似乎不是这么想的,不过片刻,待他转回来的时候,神色已如往常,他道:“那有如何?这天下是我大周的,我是太祖皇帝之七世孙,文宗皇帝之玄孙,武宗皇帝之曾孙,穆宗皇帝之长孙,先皇之长子,理当坐拥这天下。岂是她一介女流可以改变的?”
宁砚泠仰面望着他,他仍旧是那个天下之主。
好得很!楚皇包庇纵容祁家,站在了群臣的对立面。那会儿,内阁只消替楚皇出个罪己诏,无论将来谁当首辅,楚皇都再没有勇气与内阁对抗了。甚至,如若与内阁勾兑好,这边儿楚皇出罪己诏,那边儿太后就可以下诏废帝!改立广林王!
宁砚泠想到这里,心里怦怦直跳!若非广林王在走之前的那日已经说得明明白白,绝不会当共叔段!太后娘娘恐怕真的是会一步一步走到废帝另立的地步!
她不知道现在该如何安慰楚皇,她走上前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你怕什么?你已经攀上太后这棵大树了,只要你规规矩矩地站在太后那边儿,他日必少不了你的好处!”楚皇颓然坐倒在椅子里,看到奏折的时候,他心里就存了几分揣测。现在看宁砚泠的反应,更是验证了他的揣度。
“连你都看出来了,太后……太后……你好……”楚皇仰倒在座位里,宽大的袍袖遮住了脸。宁砚泠分明看见泪水汇集在他的下颏上,滴落在胸前。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弯下身体,抱住他,轻轻道:“就算太后娘娘算计你,就算群臣都站在你的对立面,就算……不管以后变成什么情形,我也永远都效忠陛下,至死不变。”
“你说什么?”楚皇的声音从袍袖底下传来。
宁砚泠一惊,这才想到自己方才不仅自称“我”,还称楚皇为“你”,她忙跪倒在地上,道:“微臣僭越了,微臣是说就算太后娘娘算计陛下——”
“不是这个!”楚皇把宁砚泠从地上拉起来,强扳着她的脸,使她看着自己。
宁砚泠看着楚皇,他的脸已经勉强恢复成平时那般平静,只有红了的眼圈和依稀可辨的泪痕,证实了方才他的情绪失控。现在,那双贮藏着星海的双眼,正看着宁砚泠。那微翘的薄唇一开一合,问着:“你刚说的是什么?把你刚才的话重新说一遍,一个字也不许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