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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文顷刻愣住。
    瞿燕庭将伞面压低,抵挡住飘风暴雨,也挡住他和陆文的面孔。头顶是水花在伞面炸开的噼啪声,他倾身向前,轻轻地像吐露一个秘密:“其实叶杉看到了那辆面包车。”
    陆文呼吸一滞:“什么……”
    瞿燕庭说:“叶杉故意把叶小武推向了死亡。”
    他写得非常隐晦,在剧本中几乎看不出来,拍摄时也没有直观的镜头表现这一点。
    瞿燕庭退开,抬高了伞。
    两分钟后,结尾镜头拍摄第三条。
    叶小武浑身血迹,躺在马路上,耳廓被路面的积水淹没,额头处致命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
    他微张着唇齿,手指岔开在地面上挣扎,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搅起一层浑浊的涟漪。双目鼓瞪至极限,一眨不眨,雨丝如银针坠落,刺得他眼角一片猩红。
    恐惧,痛苦,都不敌难以置信。
    叶小武的死亡,成为叶杉终生的秘密。
    往后余生的愧疚是真,生出的梦魇是真,但在叶杉推出叶小武的那一刻,一刹那的恨与恶也是真的。
    摄影机拉近,面部特写定格。
    三、二、一,终镜头的秒数走完,瞿燕庭沉声喊道:“停——过!”
    陆文痛得闭上眼睛,雨水是脏的,掺杂血浆,一起灌进了他的眼眶里。他爬起来,被孙小剑和李大鹏一左一右地扶住。
    演员和服化可以收工了,孙小剑心疼地说:“终于拍完了,妈呀,先摔了好几遍,又在地上滚,我旁观都觉得累死了。”
    李大鹏道:“一直在雨里泡着,冻坏了吧。”
    陆文根本看不见路,两腿灌了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回到房车上,一下子暖和了。陆文把双眼冲洗干净,脸和头发也擦干。
    他筋疲力尽地瘫在床上,孙小剑一件一件地帮他脱下鞋袜和衣裤。保鲜膜都打结了,捆在身上,只能用剪刀剪开。
    脱得只剩一条内裤,陆文呈“大”字型躺着,俗称“挺尸。”
    李大鹏拧了条热毛巾,说:“别感冒了,我给你擦一遍。”
    陆文一片大海带似的晾在床上,热毛巾擦过,知觉慢慢复苏。他的思绪却未缓过来,仍停留在叶杉和叶小武的世界。
    孙小剑端来热茶,扶他起来喝了一口。
    热流浇灌,陆文稍稍清醒。他暂时不想了,惦记起其他人,说:“忙一通宵辛苦了,给大家订点热汤热粥,我请客。”
    “祖宗。”孙小剑说,“凌晨四点我去哪给你订?”
    陆文一声叹息,重新躺下,体力透支后进入放空状态。
    李大鹏给他盖上毯子,说:“回酒店我给你煮点吃的。”
    孙小剑惊讶道:“你会煮饭啊?”
    “会啊,我们当助理的什么都会。”李大鹏笑说,“其实我提前买了生姜红糖,还有老母鸡,回去了我给陆老师煮一碗姜汤,再炖只药膳鸡煲。”
    “可以啊你。”孙小剑说,“你是剧组助理,只是给我们帮忙的,做这么多怪不好意思的。”
    李大鹏倒是实在:“分内事,再说领导吩咐了,我哪敢怠慢。”
    “谢谢你啊鹏哥。”陆文趴在枕头上,饮水思源,连那位领导也一并感谢,“也谢谢任导对我的照顾。”
    李大鹏一脸茫然:“等会儿,和任导有什么关系?”
    陆文问:“不是任导吩咐的吗?”
    “不是啊,当初小张安排我做你的生活助理,千叮万嘱要我仔细点。他说亲口关照的人——”
    陆文抬起头。
    李大鹏回答:“是瞿编啊。”
    第27章
    陆文诈尸般坐起来, 眼眶残红未消, 瞪圆了对着李大鹏:“你说什么?给我安排生活助理,是瞿老师的意思?”
    “对啊。”李大鹏道, “小张跟我这么说的。”
    毯子从肩头滑落, 陆文光溜溜地晾着膀子, 打起愣。孙小剑在一旁张着嘴,也相当意外的模样。
    “我去收拾收拾, 把脏衣服装起来, 明天还给服道老师。”李大鹏拿上毛巾和水杯,去小客厅了, 屏扇也拉起来。
    陆文和孙小剑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陆文焦躁地抓抓短发, 所以瞿燕庭给他讲戏的那个下午, 还给他安排了助理。他一直在享受瞿燕庭对他的关照,却浑然不觉。
    孙小剑说:“瞿编这么做,说明他很欣赏你,咱们一开始的目标实现了?”
    陆文滑入被窝里, 翻身面朝墙。欣赏与否他不清楚, 他只记得自己冲撞瞿燕庭无数次, 现在胸口发胀,盛着满满的愧疚。
    冷不防,车身驶过减速带,颠了一下。
    陆文这才注意到,扭头问:“怎么回事?车动了?”
    孙小剑说:“累傻了吧,不动怎么回酒店?”
    陆文急道:“可瞿老师还没上车呢!”
    除却艺人和服化组, 其他人还未收工。车祸拍完,需要再拍一组无人的景物镜头。
    清晨时分,是光线变化的节点之一,要重新判断现场光。瞿燕庭坐在防雨棚下,搭着二郎腿,纸笔垫在腿上画新的示意图。
    他抬头观测街道,设计每个位置的布光。余光中段猛朝这边跑过来,他低下头,紧张地转动一圈笔杆。
    “瞿编,”段猛钻入棚下,“机器又防护了一遍,没问题。”
    瞿燕庭简短地:“嗯,辛苦。”
    雨太大,段猛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守在一旁:“瞿编,你这架势很有写生的感觉。本来就学过画画,还是念导演系的时候学的?”
    瞿燕庭本来学过,不专业,学导演少不了画分镜,又笼统地学了学。但他归功于启蒙者,说:“小时候跟我爸学的。”
    段猛道:“令尊肯定是个文化人,不会是画家吧?”
    瞿燕庭抿唇浅笑,眼底却静若无澜,是成年人惯有的敷衍方式。
    标好最后一笔,他直接说:“a摄上大摇臂,开工。”
    回到酒店。
    陆文泡了个热水澡,从头到脚清洗干净。他连手指头都懒得动,老僧入定地往妆台前一坐,喊孙小剑进来伺候。
    “先吹头吧。”
    孙小剑撸起袖子,绕到陆文背后吹头发,吹干后陆文低下颈椎。
    “干吗?”
    “擦脖子。”
    男人经常穿衬衫,挺括的衣领下,露出的后颈就是男人的第二张脸,必须保养得当。陆文垂着头,孙小剑帮他擦身体晶露,动作轻柔,怕糙手擦红他的皮肤。
    陆文不经意间想到瞿燕庭摸他的脸,也想到他扣着瞿燕庭的手掌。
    握笔打字的一双手,应当是过惯好日子的,然而触感分明,他感受到瞿燕庭的手上结着一层旧茧。
    陆文回卧室躺下,连轴转的一天一夜,一沾大床,四肢百骸彻底放松了。
    床头灯上粘着一张便签,出门前写的,罗列着一串项目:水浴、雾式热疗、全身按摩,并预定了私人影院。
    孙小剑问:“你都订了?还去不去啊?”
    “去个屁。”陆文懒如死狗,“现在天塌了,我也不离开这个床。”
    孙小剑可惜道:“那多浪费啊。”
    陆文一惯大方,说:“你想去的话就去吧,陪一晚也够累的,叫上鹏哥,还想做什么项目挂我房号就行。”
    李大鹏煮好了姜汤,端来一碗。
    陆文一口气喝干净,里外都暖和了,他让孙小剑和李大鹏都回去休息。
    整间套房安静下来,陆文拱了片刻,又困又累却睡不着。窗外的高空,阴沉中透着一点天亮的白光,是雨中的黎明。
    其他组收工没有?
    拍摄顺不顺利?
    瞿燕庭搭哪辆车回来?
    陆文越发睡不着,嗡,手机短促振动,孙小剑发来消息:睡了吗?
    手腕压在枕头上,陆文回:干吗?
    孙小剑:上微博,阮风关注你了,回关一下。
    陆文有一阵子没上线,狐疑地打开微博,吓了一跳。新增几万关注者,他粗略扫了扫,基本全是阮风的粉丝。
    平时每条微博就一百来条评论,现在评论栏有近千条未读。陆文点开一瞅,阮风的粉丝给他留言,大意是:帅哥,好好照顾我家阮阮,比心。
    有毛病吧。
    剧组的演员互关很正常,陆文握着手机,却迟迟按不下关注键。他发了一会儿呆,最终退出了微博。
    孙小剑的消息追过来:回关了吗?
    陆文撒谎:忘记登录密码了。
    窗外雨势不定,偶然刮过一脉强风,叫嚣着掀开行人的雨伞。
    陆文难以入睡,裹着睡袍转移到客厅沙发,半小时后,当走廊隐约有脚步声,他立刻爬了起来。
    瞿燕庭收工归来,蹉跎一个雨夜,浑身上下早已湿透了。外套抓在手里,潮湿的烟紫色的毛衣颜色变深,绒毛上覆盖着细密的水珠。
    他累极了,脚步慢沉,走到6206垂首刷卡,乌黑湿凉的发丝落在前额,抬头时被他轻轻地拢向脑后。
    瞿燕庭进门,反身关门,在渐窄的缝隙中解开一颗衬衫纽扣。
    门关上,徒留门把手表面淡淡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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