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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子和二丫跟着生产队割了一季的麦。农村的孩子早当家,虽然没做惯农活,但两个孩子都是任干的,山子还好,二丫头一天下来手上就磨出了两个泡,晚上回到家泡已经磨破了,两只手满是黑灰,脸也脏兮兮的,手脖子上被麦芒拉出一道道红印子。
    收割期的麦子,会有“麦疸”,就是麦穗麦秆上会沾着一些黑灰色的脏东西,碰上今年麦收前下过雨,麦疸就尤其多。这东西跟普通的灰尘还不一样,滑,刺挠人,弄在身上特别难受。
    二丫那两只手上糊满了麦疸,水泡破的地方也是,看得冯玉姜一阵心疼。她打了盆温水,先让两个孩子把手洗了,喝点水,才让二丫先去冲澡。带着这一身脏,不先冲洗一下,饭你都没法吃下去。
    “明天你两个别去了,妈歇了一下晚,歇过来了,明天我去。”吃饭的时候,冯玉姜说。家里真要不出工去割麦,旁人不满不说,生产队分麦子的时候就要现眼了,肯定要克扣。这一大家子人,本来麦子就不够吃,所以这工必须要出。
    山子说:“明天我去,我能行。二妹她别叫去了。”
    “我能行,我也去。这几个月蹲学校里干活少,手上的茧子都少了,磨磨就行了。”二丫忙说。
    钟母喝了两口汤,撇着嘴说:“哪里城市的千金小姐,娇气的!割了一天麦手上磨出了燎泡,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横草不竖捏的。”
    横草不竖捏,是此地笑话人懒散不干活的一句土话。跟“倒了油瓶也不扶”意思差不多,只不过前边这句说的主要是庄户活,后边这句说的是家务不操心的懒女人。
    二丫听着不舒坦,筷子一搁就打算反犟,冯玉姜连忙给二丫丢了个眼色,拦住了她。像钟母这脾气做派,二丫反犟的结果,还不都是挨骂挨打轻了骂两句,重了连掐带拧,也不知这钟母那心到底怎么长的。
    “明天要去就去吧,你们两个,总要知道下地干活的苦,才知道用心学习。”冯玉姜说,“二丫,明天妈给你找个手帕子,你缠在镰刀把上,少磨手。再不你找找你爸寒天的棉线手套子,带上。别说你那手,一个麦口,老庄户手上都得磨出几个泡,除了那些不用干活的人。”
    最后这句话大概让钟母忌讳了,她是好几年没下过地了,可她绝对看不惯别人闲着。冯玉姜这样对孩子,在她看来,那就是太惯了。她筷子一撂,板起了脸。
    “注定是干活的命,那就抽抽懒筋好好干,弄旁的都是虚的。像恁这些子,干起活来轻飘飘,将来都赶不上热的。”
    这饭吃不下去了。冯玉姜眼看着山子跟二丫脸上的气恼,索性也把筷子撂了。
    “你两个,给妈争口气,管怎么也给自己找条出路,出路都是自己找的,谁天生就是贱命一条”
    冯玉姜说着瞟了旁边埋头吃饭的钟继鹏一眼,又说:“咱娘几个明天都下地割麦去,家里没人出工,今年分不到麦子吃什么!你下了班,也别擎等着当老爷,大人孩子的,一天下来累得半死,来到家连口热水都没人烧,我看真要等着了。伸个手弄点饭,能累死不能咱出门去找村里姊妹娘们给评评理,有这样的没有”
    冯玉姜这话是朝着钟继鹏说的,但任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反驳钟母呢!冯玉姜是真生气了,村里下地割麦的,比钟母年纪大的多着了,人家也照干。这钟母在家里不下地干活不说,晚上回来连口饭都没弄,真是让人窝屈透了。
    兴许是挺着大肚子的缘故,绪容易受影响,冯玉姜火气不小,头一回朝钟母说这么直白的重话。
    钟母明明理亏,却还能拿不是当理讲。
    “你拿谁垫舌板子呢你干点人活有功劳了是不我年轻那会子,地里的活一天干到晚,不撂下一点,回到家还得把一家子老老小小伺候好,你为个女人,回到家做口饭你还有脸说,我这一大把年纪了,我还得倒孝我还得伺候恁了我把恁当祖宗我给恁磕头烧香我还得舔恁大人小孩的腚”
    钟母这就撒开泼了。冯玉姜这个儿媳妇,她拿捏了这么些年,攥在她手心里根本不敢动,从传秀出了门子这女人跑了一回,就敢跟她反驳了。钟母觉得,冯玉姜学坏了,肯定是她那个干妈孙老太没教好的来。
    钟母骂了这半天,睁大着眼,等着冯玉姜回嘴。只要冯玉姜一回嘴,钟母就打算掀桌子碰头,好好闹上一回子,攒足劲要把冯玉姜造反的苗头打压下去。
    谁知冯玉姜端起碗,两口喝干碗里的汤,顺手拉起旁边的二丫。二丫早已经气得小脸通红了,冯玉姜拉住二丫,示意她别理会。她跟孩子累了一天了,没那个力气陪钟母闹。
    “山子,刚子,吃完了饭赶紧回屋去。”冯玉姜把手里的碗往钟继鹏跟前一放,说:“这碗,你刷一回子,损不了你的身份。明天要是还没有人做饭,我收了工领几个孩子上街买烧饼吃去,你搁家自己看着办吧!”
    她娘几个上街吃烧饼,钟继鹏当然也能上街吃烧饼,不过剩下钟母在家里就好看了。
    看着冯玉姜起身回屋,钟继鹏憋了半天气,忍不住说钟母。
    “妈,不是我要向着山子妈,她这都七八个月了,你不顾大人,你还心疼小孩吧这大麦口,一个人当十个人忙,连山子、
    二丫都下地割麦了,你下晚帮着弄一口饭行不”
    “你也拍打我,你不是从我肚里爬出来的你是树杈子结出来的你还有人良心没有”钟母的怒气立刻就转向了钟继鹏。
    钟继鹏重重叹口气,这个家弄的!
    “妈,你这好胳膊好腿的,整天蹲家里啥也不干,你就不问问外头婶子大娘的怎么说道你行,你想骂你就骂,大不了我明天也上街吃烧饼去。”
    冯玉姜人家那占着理,钟继鹏找不着话头说冯玉姜,可他拿自己这个妈是一点招都没有。
    “麦口”难捱,最难捱的不是割麦,是打麦场。
    那时候打麦场还是用石碾子一点一点的碾。这石碾子,土话叫“辘锥”,也有地方叫“驴锥”,就是一个圆筒带棱的石磙子,用木架子固定了拴上绳子,驴马拉着在麦场上来回转圈,一点一点把麦粒碾下来。
    打场之前先要“放场”,一大早,大伙儿齐动手,把一捆一捆的麦子解开,麦穗朝上,均匀的放在场上,晒上大半天,麦穗晒的干缩容易碾掉了,再开始打场。
    赶驴马拉碾子的都是男人,妇女则负责翻麦草,挑麦草,要不停歇地把带着穗子的麦草挑动起来,尽量翻到碾子容易碾到的地方。保证每一个麦穗子都能碾到。
    打完了场,就开始抖麦草,把麦粒抖落下来。接下来是扬场,借助风力,把麦粒从麦糠里扬出来,这是需要技术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晾晒,那时候都是土场,晾晒效果不好,要不停的翻动麦子,让麦子在最短时间内晒干,不然摊上一场雨,就完了。麦口的时候恰恰是雨季的开始,要是赶上几天连阴雨,那就只能眼睁睁等着烂麦场了。所以,只要等到好天气,村里男女老少齐动手,争分夺秒打麦场。
    偌大的场上,几大片麦场挨着排开,几具牲口来回打场,大家各有分工,各忙各的。每个环节都要有人负责,一旦哪个环节怠工了,就要影响到全局。
    山子被生产队长安排去扫场,二丫被叫去“打勤咧”,就是跑腿零使唤。冯玉姜跟一伙子女人都被安排挑麦草,农村女人大多良善,看冯玉姜大着肚子,还是挺照顾她的,几个人只叫她负责转草,就是用草叉把抖落了麦粒的麦草转运到草垛旁边,这个活儿不必紧赶,慢了也耽误不了别的环节,相对轻省。
    一天打场下来,男女老少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的汗,汗水干了一层又一层,只留下盐分,身上像裹了一层盐碱,又潮又腌。
    这样子回到家里,要是还像前两天那样,再面对着清锅冷灶,真要疯了。娘仨一进家门,刚子就迎上来,拉着冯玉姜的手,冲她眨眨眼。
    其实,这时候天都黑漆漆的了,刚子再怎么眨巴眼,冯玉姜也看不清,但她明显感觉到了小儿子传达的某种异常。
    怎么啦
    冯玉姜进了院子,一眼看到锅屋里的钟继鹏。钟继鹏正哈着腰,掀着锅盖子在搅锅。锅腔里火苗旺旺的,映着钟继鹏那张门神脸,居然带着一丝笑意。
    这钟老爷在弄饭他妈呢真就在旁边袖手看着
    钟继鹏盖上锅,似乎是火候差不多了,他抽掉锅腔里两根大的木柴,插到灰堆里灭了火,拿烧火棍把余火打灭。
    “回来啦能吃饭了。”钟继鹏扭头看到这娘仨,居然带着一丝讨好的笑意说。“哦对了,壶里有热水,水缸里的水晒得热乎的,少兑点热水就能冲澡了。”
    看他这样子,娘几个心里都有些异奇。冯玉姜也懒得多问,便招呼山子和二丫洗手喝水,自己打了盆温水冲澡。
    钟继鹏烧了一锅米汤,棒子面煎饼,是冯玉姜两天前烙好的,烙好的煎饼搁大瓦盆里放着,这时节也可以吃上好几天不坏。
    桌上摆着一碟青辣椒炒地蛋丝,那地蛋丝切得粗了点,但好歹没炒糊,看着能吃。旁边笊篱里放着一把子剥好洗干净的葱。
    钟继鹏一手端着一个碟子过来,往桌子上一放。
    “我真不会炒菜,没法子,调了点凉菜。”
    这两个凉菜,一碟子凉拌韭菜,韭菜切成寸段,只用盐拌了。一碟子洋葱拌青辣椒,看样子放了酱油。
    钟继鹏脸上带着一丝卖弄的神。进锅屋弄饭炒菜,这对他来说真是破天荒头一遭。这时候要是老婆孩子再称赞几句,就太应景了。不过
    冯玉姜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他奶呢”
    “在她屋里呢,说今天身上不舒坦,头疼,想早点睡。”
    哦!果然装上病了。也难怪钟继鹏脸上带着一丝别扭的讨好,明知道他妈装病讹人,倚风作邪,他也觉着没脸,可又没半点法子。
    这个家里,冯玉姜渐渐的敢于出自己的声音来,敢跟钟家两位阎王反犟了,钟继鹏夹在自己的妈跟女人中间,就真有些子不习惯的尴尬。
    钟继鹏觉得,自己过去这些年来真是太舒心了。
    冯玉姜不想去理会这些子。她的眼睛落在那两碟凉菜上,不由得想起了前世一到夏天,很受欢迎的凉拌菜。这时节天气热,正是吃凉菜的时候。镇上少不了怕热怕弄饭的人家,现在镇上还没有卖凉菜的,要是弄个凉菜摊子去卖,包准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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