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淮是渡他的舟,也是泊他的岸;渡他跨过兵荒马乱,到达海晏河清的彼岸。
病房内是四人间,刺鼻的消毒药水味混杂着不知道是哪来的劣质香水,刺鼻又熏闷,宋以乐环顾了四周,下意识地握紧掌心,走到了最里头左边的病床。
宋芸几乎是一看就宋以乐便兀地站起了身,她拢了拢耳侧未梳整齐散落肩头的几缕发丝,踌躇了会儿,说:“来了啊……你爸睡了一觉,刚醒。”
宋以乐踱到病床边,单膝跪下,握着那双苍白消瘦得清晰可见皮肤底下纵横而生的血管脉络的手,废了好大劲儿咽了口唾沫,才艰难地从喉咙间挤出一句喑哑的,他已经陌生的——
“爸。”
病床上的男人闻言,艰难地侧了侧头,那双已经布满褶皱的眼皮微颤,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有气无力的呻吟了一声,道:“你……是谁?”
“老公,他是乐乐啊。”宋芸把手覆在宋以乐手背,交叠着说。
“乐乐?”宋爸爸耸拉着眼皮摇了摇头,语调缓慢,仿佛每道一个字都需费尽力气,“我们乐,乐乐好久没回来啦,乐乐什么时候回来啊?爸爸给你做了好多牛轧糖……”
醇厚牛奶和砂糖甜腻,夹杂着水果烘干后特有的香味,那是宋以乐整个年少记忆里独有的一点甜。在那个命途多舛的年代,对小孩儿来说零食小吃是不可多得的佳肴,起初是图个新鲜,尝了路边摊贩递过来的试吃,甜得腻人一小块糖,可年幼宋以乐偏爱这口,嚷嚷着让爸爸给买。
可这种进口小吃到底对那时的大部分家庭而言,可说是贵为奢侈品了,更别提独自卖着画养活小豆丁的宋爸爸。于是宋爸爸花了好几个日夜,精心细致了与路边摊别无一二的味道,却多了些手作的烟火气,坚果很贵,便用了自家晒的果干替代。
后来病情恶化了,宋芸把儿子接走了,那一颗颗牛轧糖便像是被扔进岁月长河里,一点一点地融化,只剩下溪流独自品味留下的味道。
那不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牛轧糖,却是宋以乐长大以后齿间的遗憾。
宋以乐哑着嗓子小声地说:“爸我回来了,牛轧糖我也吃了,都吃光啦。所以你要好起来,再给我做很多很多牛轧糖,好吗?”
断断续续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虽然父亲精神并不算特别好,神情蔫蔫的,却总会在宋以乐提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给予些细微的反应。直到年轻护士推门而入而中断,她朝宋以乐和宋芸颔首微笑便当作打招呼了。
等护士将病床调高四十五度,轻手轻脚地更换了宋爸爸固定鼻管用的透明胶带后反折鼻管,又从医疗钢盆里拿了个针筒插在鼻管一处开口。她有些好奇地想打量会儿宋以乐,抬头发现对方看得入神,不免笑了笑说:“要用这个抽取病人的胃内容物,如果是清澈的或是绿色黄色少量胃液,那就是正常的,可以继续灌食。”
宋以乐点了点头表示了然:“您继续。”
虽然宋以乐至始至终都表现得云淡风轻,可宋芸仍然注意到了他放在身侧的手紧攒着,用力得指骨发白微颤着。
“云淮呢?”宋芸叹了口气,问。
“他说在外面等着。”宋以乐捏了捏眉心,“妈,我和他……”
“去叫他进来吧。”
“什么?” 宋芸话说得很轻,宋以乐甚至没听清楚,他眼睫颤了颤,捉摸不透母亲的意思。
宋芸抱着胳膊笑了笑:“还是说,他不在你身边陪着会更好些?”
“不,不是。”
宋芸显然不是不知道他俩关系的样子,早在踏上来b市的飞机以前,在烘着暖黄橘光的书房里沈云淮早和他坦白了一切,包括他曾经坦然地和宋芸出柜,直截了当地拂了一通尊敬的教授的面子后说喜欢他儿子。宋以乐想起沈云淮拥着他,闷闷地说:“教授没有打我一顿算很好了。”
虽然思想并不古板,但终归要接受自己儿子和同性,甚至是自己以往的学生交往,毅然是件挺艰难的事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说我全盘接受毫不抵触当然是骗人的,可哪怕我不能接受,乐乐你也已经长大了。”宋芸虽然笑着眼底却蒙着氤氲,“从你告诉我你不想当设计师开始,到后来自己背井离乡跑到h市打拼,或许更早?比如说你看见沈云淮手稿的那时候起,你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前路,不是吗?”
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护士给宋爸爸的灌食流程结束,医疗器材在不锈钢盆里敲撞着发出喀啷喀啷声打破了和谐。和护士微笑着点点头示意感谢之后,宋以乐侧过身,虚虚地抱住了宋芸。
这到底是他的亲生妈妈,是怀胎十月血流成河,耗着无数口气把他生下来的,他的妈妈。宋以乐这才发觉记忆里母亲的身躯,已经变得很小很纤细,甚至能被自己完完全全包裹着。
然后他听见自己尾音颤着,闭上眼,真心地对宋芸说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