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檀身上的衣物,外袍因为被巨蛇惊吓而扔了出去、中衣撕开了去裹顾仲遥的伤口,背着干粮和财物的包袱也在落水时丢失了,如今上身就一件极其轻薄的白色里衣,下面一条浸了水的褐色下裳,夜风往身上一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有些发冷。
她一手拎着断尾、一手拿剑当拐杖使,微微弯着腰维系着身体平衡,开始了艰苦的攀爬之旅。
顺走了顾仲遥的这把剑,是因其锋利异常,可留作防身之用。而拎着巨蛇的那截断尾钩,谢檀一是觉得十分酷炫,再遇到什么毒虫猛兽的说不定能起到震慑作用,二则寻思着出山了还可以拿去换套衣服什么的,好打扮得光光鲜鲜地去求见赵子偃。
想到赵子偃,就又不禁想到了顾仲遥……
那人独自倒在深涧冰冷潮湿的岸上,也不知此时气绝了没有?
谢檀不觉脚步放缓一瞬,莫名觉得握着剑柄的手指有些脱力。
不行,不能心软!
她果决地甩了下头,把纷杂的思绪抛诸脑后,加快了脚下的步速。
就这样走走停停地爬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看就快要抵达山顶了,谢檀突然听到了有人说话。
她停下动作,慢慢伏低身体,凝神仔细聆听。
说话的人,像是位年轻的男子。
只听他长长地幽叹了一声:
“思美人兮,思美人兮啊……”
谢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旁边另有一个声音偏粗旷的人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接话道:“阿郎,这大半夜的,你要思美人能不能回帐篷里去思啊?”
年轻男子不以为意,“错!你可知《山鬼》一歌之中,为何总是雷雨交作、幽暗昏沉的场景?因为那等‘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山中女神,神秘而狡黠,断不会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
声音粗旷的人又打了个呵欠,“咱们都来这里六天了,哪有见过什么女神?那些采药人不过随口胡扯,说见过什么神秘女子的背影,阿郎就信以为真了?我看他们就是想讹钱!哪儿会有姑娘家没事往这大山里跑?”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是寻常女子!是山神,山神!”那年轻男子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些许少年郎的清越感,急呼呼地跟旁边的争论起来。
谢檀躲在下面听了半天,搞明白原来是一富家任性小哥带着仆人进山来寻山神。
她放下警惕,用剑支起身子,一面在心里琢磨着对策,一面继续慢慢往上。
谁知刚走出没几步,忽觉得头上黑影一闪,紧接着身体一轻,人被一股大力拎拽而起,扔到了山头。
“什么人?”
“什么鬼!”
谢檀翻身而起,举着手中武器,跟对方同时叫喊出声。
抓她上山的,是一个身形瘦高、长得一张蛇精脸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裹一件杂色长袍。
蛇精脸的身后,一个矮胖络腮胡感觉脸有点像熊的男人、从胡椅上弹了起来,瞪眼盯着谢檀,“哪儿来的女妖精?”
胡椅旁放着几盏铜枝风灯,谢檀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了对面二人的面容。
“你俩才是妖精!”
她右手的长剑指了下络腮胡,“你,黑熊精!” 左手的蛇尾指向蛇精脸,“你,花蛇精!”
刚才被那条巨蛇吓得着实够呛,现在谢檀啥人都不怕,就怕再遇到个什么精怪……
对面的黑熊和花蛇,闻言皆是一愣。
他俩的身后,猛然爆发出一阵肆意的狂笑声:“哈哈哈,黑熊精!花蛇精!哈哈哈!”
谢檀循声望去,见一个锦衣少年,敲着手里的麈尾扇,正笑得前仰后合。
花蛇继续冷脸。黑熊一脸怒其不争地回头看了眼自家主人,转过来打量谢檀,光落在她左手拿着的蛇尾钩上,神色一变,“你到底是何人?”
谢檀反问:“你们又是何人?”
这黑熊脸也就罢了,那花蛇脸看上去像是武功极高,适才轻而易举地就把她从山坡上给提拎了上来。可见自己先前对他们身份的判断,并不十分准确。
黑熊脸正欲开口,身后那个锦衣少年,摇着麈尾慢慢走了过来。
“别凶巴巴地跟娘子说话!”
他拿扇子在黑熊脸头上敲了下,转而看向谢檀。
谢檀也看清了这少年的容貌,见他莫约十八、九岁的年纪,五官清秀精致,一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似乎随时都含着几分笑意。
少年先是将麈尾扇插到了腰带上、似想抬手行礼,但仔细打量了谢檀一眼后,又慌慌乱乱地将麈尾取回到手中,遮着自己的脸,迟疑问道:“敢问……娘子可是这九畹山中的山神?”
谢檀倒很想顺势冒认下来,骗点吃喝什么的。但对方人多势众,她也不敢戏弄得太过分,见这少年家主亦是知书达礼之人,遂还了个礼,把之前准备好的一番说辞讲了出来:
“小女子是住在涂州的采药人,因进山采药不慎遇险,迷路至此。诸位若有马匹干粮等物愿意交换,小女子可将此番猎得的宝物奉上。”
说完,晃了晃手里的巨蛇尾钩。
黑熊脸关注那尾钩已久,见状赶紧凑过去细看,却又被少年拿麈尾敲了下头!
“不许过去!”
少年制止住黑熊脸,将手中麈尾交给他,“拿着”,然后解开腰带,将自己身上的重锦白袍脱了下来。
少年微微侧身,将锦袍奉至谢檀面前,“娘子若不嫌弃,先披上这个吧。”
谢檀这时方才意识过来,自己身上就剩一件半干不湿的白丝里衣了,难怪这少年期期艾艾地不敢直视她。再加上长发凌乱,满身杀气,所以会被误认成山中精怪……
她放下手中物件,道了身谢,接过锦袍穿在了身上。
既然收了人家的衣服,谢檀觉得自己也该有所表示,想了想,指着地上的长剑和巨蛇尾钩道:“干脆这剑也给你们吧!我只要一匹马。”
黑熊脸连忙上前捡起巨蛇尾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这是个什么东西?像是蝎尾吧?有够大的啊!”转身招呼蛇精脸过来,“阿赉,你过来瞧瞧,有见过这种玩意儿吗?”
谢檀开启卖家模式:
“此乃九畹山十大妖兽之首嗜血狂蟒的尾钩。这尾钩吸取了山中上万年的日月精华、佐以妖兽自身的内丹能量,平时只需闲暇时用手轻抚数下,就能吸收其中蕴含的神秘力量,达到延年益寿的效果。我看诸位经常熬夜,想必白日里精神不济、胃口不佳。而通过吸收这尾钩的磁场能量,定能降压降糖,生津止渴,调养胃肠,寓治于养!”
黑熊脸显然是属于很容易被忽悠的那种,听完了谢檀的一番话,恨不得马上就掏钱出来买下,不断地向少年递着眼色。
那个叫阿赉的蛇精脸却要镇定的多。
“伤口新鲜,应是刚砍下不久。”
他先研究了一下巨蛇尾钩,然后抬眼问谢檀:“有如此大小尾钩的蛇虫,身体至少也有六七来丈,你一个孱弱女子,是如何降伏此物的?”
谢檀一时有些噎住。
蛇精脸又捡起地上的那把长剑,从剑身看到剑柄,神色微微一变,将剑奉至少年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少年拿过剑柄细看,亦是神情忽滞,望向谢檀问道:“你是北延人?”
北延人?
谢檀在脑中搜索着原著内容,并不记得有这么个地名,摇了摇头,“不是啊。我……”
她发觉这蛇精脸有些不好对付,不敢大意,斟酌说道:“这剑是我上次在城里卖药跟人换来的,当时只觉得它锋利好用,入山的时候可以用来防一下身,也没有多问过来源和出处,不清楚从前的主人是不是北延人。你们想想,如果这剑是我自己家传的东西,现在也不会拿出来跟你们换马了是吧?”
顿了顿,
“至于那头蛇兽,我承认,不是我一个人杀死的。我们采药人进山,都是结伴而行的,这次跟我一起来九畹山的,是我的……呃一位表兄。表兄他武功高强,对付这种妖兽也很有经验。我负责当诱饵把妖兽引出来,表兄则隐身暗处,出其不意地偷袭,直接就砍断了那嗜血狂蟒的脑袋!”
谢檀边说,边比划了几个动作。
“好厉害!”
少年睁大了桃花眼,问道:
“那你表兄人呢?他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谢檀愣了愣,垂下眼眸,借着原主楚楚可怜的声线哽咽了一把,“表兄他虽然斩断了妖兽的脑袋,但那狂蟒毕竟是成精多年的老妖,死而不僵,垂死之际用尾钩把我表兄……生生给戳死了!可怜我那表兄,也算得上是咱们镇上属一属二的大好青年,只为了帮家里多赚几个卖药钱,就这样惨死在了深山沟里……”
少年见状,连忙上前劝慰:“娘子节哀!莫要太过伤心,哭坏了身子!”
黑熊脸还一直眼巴巴地盯着巨蛇尾钩,“阿郎就把这尾钩买了吧!也好让这小娘子多拿些钱回家抚慰亲人。”
蛇精脸则是一语不发,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少年将谢檀请到了他们在山顶林间搭起的帐篷内。
谢檀坐到胡椅上,接过少年亲自倒来的水,啜了两口,决定言归正传谈生意。
“不知公子考虑得如何?”
少年坐到谢檀旁边,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她,“你别叫我公子。我姓萧名孚,尚未加冠取字,你若不介意,唤我一声萧郎便可。”
靠得近了,谢檀这才注意到,萧孚左边的眼角下有一颗泪痣,且随着笑意不断被轻轻牵起,煞是可爱。
她点了下头,“我姓谢,单名一个檀字,檀木的檀。”
“那我叫你阿谢?还是檀娘?”
萧孚将谢檀的名字反复在嘴里吟念了几次,“直接叫阿檀的话……会不会有些唐突?” 单看谢檀的五官形容,不过十六、七的模样,轮廓里隐约还有一抹稚气未脱的娇俏。
谢檀对称呼什么的完全无所谓,“都可以。那马的事……”
萧孚道:“阿檀莫要担心,待天明之后,我便送你下山。山下另有我的一些随从,皆有坐骑,到时候让他们选匹好马送你便是!”
谢檀暗松了一口气,“那就多谢萧郎了。”
萧孚支颐望着她,扑闪着一双桃花眼,“阿檀想谢我的话,不如就跟我说说进山采药的故事吧?有没有什么离奇的经历和好玩的事?我看你连巨蟒都敢斩杀,想必胆子很大,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的见识吧?”
谢檀琢磨了一下。
“那……我说个故事?”
她清了清喉咙,“这故事也是我听其他采药人说的。据说,这九畹山里有很多蛇精和蝎子精,他们的克星,是一种长得很大的葫芦。这种葫芦,有七种颜色,分别是赤、橙、黄、绿、青、蓝、紫……”
谢檀开启分集转播模式,萧孚听得十分认真。
正讲到了橙娃被妖精的迷镜和宝剑射瞎了眼睛的紧张时刻,黑熊脸突然在帐篷外非常激动地喊了两声:
“阿郎!小娘子!”
谢檀和萧孚都被惊了一跳。
黑熊脸掀开帐篷帘子,一脸惊喜,“阿赉把这娘子的表兄给扛回来了!人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