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胛处的伤势最重,内外两缘筋完全被撕断,可见蛇尾是从肩骨的结节处穿刺过去的……”
谢檀站在一旁,脸色比顾仲遥的还要白。
萧孚看了眼谢檀,“别担心,阿赉的医术了得,他既然愿意把你表兄带回来,就表明能救!”
谢檀的嘴唇翕合了几下,随即又紧紧抿住。
事到如今,她如果哭哭啼啼地否认,说这不是我表兄是山里的蛇精变的,大概不会有人信吧?
阿赉查看完伤势,起身向萧孚禀报:“这位郎君身上除了最严重的一处,还有大大小小四处伤口,都是被锐物所刺伤、随即拔出所留下的。我猜想,或许之前还遇到过什么情况?”
他看了眼谢檀,见她神色怔忡、并无接话的意图,遂继续向萧孚道:“此外,还有些陈年旧伤,不足为患。”
萧孚点了点头,“那赶紧医治吧!需要什么的话,尽管去取。”
阿赉转向旁边的黑熊脸,“麻烦夏侯兄下山帮我把药箱取来。再多带几人上来,另建一张帐篷。这郎君伤势甚重,不能再随意移动了。”
萧孚接过话,补充吩咐道:“让他们全都上来,我也要留在山顶上。”
黑熊脸犹豫了一下,领命退出。
阿赉重新蹲到顾仲遥身边,处理伤口。
萧孚闻着帐篷内弥散的血腥味浓重,又见谢檀一直脸色苍白,遂提议道:“这里有阿赉照看,不如我们去外面等候?”
谢檀摇了摇头,“不用,我要留下。”
她径直走到阿赉身旁,坐到胡椅上,视线始终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的每个动作。
萧孚望向谢檀侧颜,见她蹙着眉头、轻咬唇角,神情像是极为担忧。
他心中不禁泛起一抹自嘲。这也就是别人家的手足之情。若换作是他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他家的那几位姊妹兄弟,还不知该如何的欣喜雀跃呢!
萧孚撩开帐帘,退了出去。
阿赉剪开了顾仲遥的上衣,见那布满了伤痕的白皙身躯上,除了几处新伤之外,还有不少灰白色的陈年旧伤。
阿赉瞥了眼谢檀,“你这位表兄,小时候遭了不少罪吧?”
谢檀还在焦急琢磨着对策,闻言微微一愣。
阿赉指着顾仲遥身上的几处伤痕,一一分析道:“这里是鞭伤,已经褪得很淡了,大约是五、六岁时候留下的。这里,应该是被火钳之类的物件烫伤的,伤口挺深。还有这里,像是更小的时候,被什么硬物划开的……”
谢檀的视线顺着阿赉所指的位置望了过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赉转头看了眼谢檀,“你们家族,是世代采药为生的?”
谢檀下意识地点头,“是啊。”
这蛇精脸阿赉话不多,行事却十分谨慎。因为对她之前的话有所怀疑,愣是沿着她来时的路径下到深涧里去巡视了一番,待看到了巨蛇的尸身和顾仲遥,方才对谢檀态度稍有好转。
谢檀面对他的疑问,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顾仲遥身上的衣物,虽是为掩人耳目而特意置办的普通缁衣,但料子也并不便宜。若说成是穷苦出身,怕是瞒不住阿赉。
谢檀回忆了一下顾仲遥的生平,说道:“但我这表兄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家业相比镇上其他人要殷实许多。只不过,表兄的生母是奴婢出身,所以……小时候过得或许有些辛苦。”
阿赉似有所悟,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裹好了顾仲遥肩头处的绷带,站起身来。
“我找到他的时候,见他伤口处有人用衣物捆扎止血过。是你做的吧?”
他看向谢檀,难得表情和气地点了点头,“做得不错。若非如此,他也挺不到现在。”
阿赉出帐去取清水。
谢檀独自一人坐在顾仲遥旁边,盯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俊脸,内心中五味杂陈。
说实话,得知他没死的那一瞬,惊惶的同时,亦有那么一丝一缕暗藏的释然。
毕竟,亲手夺取一个人的性命,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不会是让人觉得愉悦的过程。
但如果顾仲遥不死的话,那她又该怎么办?
谢檀伸出手,取过席子边角处放着的一个软垫,举在双手之间。
她之所以留在这帐中,就是为了等一个能再次杀死顾仲遥的机会。
伤得那么重。有无数种的方式,可以让他就这般无声无息地逝去……
谢檀手中的软垫,慢慢凑近了顾仲遥的脸。
顾仲遥汗湿的眉头紧绞着,呼吸急促,似乎陷入了昏迷亦减轻不了伤痛的折磨。
软垫狠狠压到了他高直的鼻梁上,令得呼吸一滞,苍白的嘴唇微微开启,吐出了一直萦绕在内久不曾泄露的两个字:
“阿娘……”
谢檀的手一抖,随即僵住。
尼玛你能不能有点职业修养?你的人设是反派,没事玩什么楚楚可怜?那是我角色的人设好不好?!
她心里千万道的吐槽飘过,捏着软垫的手指都快掐出汗来了。
取水的阿赉回来,撩帘入内。
谢檀把软垫一扔,起身走了出去。
帐篷外,萧孚伫立临风处,远眺天际处刚刚露出的一抹晨曦之光,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谢檀走上前去,“那个,萧郎君,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萧孚转过身来。
谢檀抬头捋了下鬓边垂落的乱发,“你看我表兄这个情况,我觉得我还是得回去跟家里人说一声比较好。能不能请你让人给我准备一匹快马?我现在就回去报信。”
既然杀不了,就只能自己果断溜走了……
萧孚想了想,表示不赞成,“万一你表兄醒来见不到你,担心忧虑反而加重病情。我等毕竟是陌生人,难以劝慰。不如你继续留在此处,我另外派个人赶去贵府传信吧!”
谢檀抑制住想打人的冲动。
“那……那也太麻烦了……”
她手指捏着衣角、作满腹愁思状。
“其实,那个,我原本也有些犹豫。表兄的父母,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乍闻噩耗,怕是经受不住……不如,还是不送消息为好?”
萧孚走到谢檀身边,安慰道:“阿赉的医术十分精湛,你表兄得他医治,想必不久就能醒来。我看不如这样,等你表兄醒来之后,你再回家报信。一则到时候他情况好转,方便你与家人交待。二则他与你见上一面,也能彼此放宽些心。”
谢檀连忙顺势点头,“萧郎君年纪轻轻的,处理事情却这么有决断,真是叫人佩服!”
萧孚咧嘴笑了笑,不自觉地摇起了手中的麈尾扇,“阿檀不是说笑吧?”
“当然不是。”
谢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要是自己也能再有决断一点,一早就狠下心拿剑直接戳死了顾仲遥,现在是不是就少了这许多纠结?
曦光渐露,万物苏醒,萦绕峰峦的雾气愈加显白。
萧孚不知望景生出了什么感悟,吸了口清冽的晨风,摇扇叹道:“有时太过有决断,也未必是好事啊!”
谢檀表示不赞同,“为什么不好?我就很佩服那种杀伐果决的人。平时读话本看戏文,也喜欢看那种特别厉害的女主形象,遇到反派就毫不留情地杀个一干二净,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就像现在大梁国的那位沐贵妃。”
她想杀顾仲遥,居然尝试了三次都没成功。
可见,果然不是当女主的命……
萧孚闻言,沉吟片刻。
“阿檀,也会羡慕像沐贵妃那样的人吗?”
谢檀听出他语气微异,抬眼看他,“怎么了?”
萧孚的一双桃花眼微微低垂,掩去了眸中神色,“没什么。”顿了片刻,“我倒一直觉得,那样的女人,其实挺可怜的。”
谢檀睁大了眼。居然觉得宫斗文女主挺可怜?人家可是大杀四方、荣登后位的人生赢家好不好?
萧孚笑了笑,又道:“我虽不认识沐贵妃,但却认识一位跟她经历相似的女子。那位女子,十四岁的时候,依照父兄的意愿,嫁进了一个大户人家为妾。当时夫主身边,已经有了好几位得宠的妻妾,因此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这女子因为不受夫君宠爱,背地里便被府中的其他人欺负,常常独自躲起来偷偷哭泣,甚至还想过要了结自己的性命。”
谢檀一听,马上有了追文的意愿,催问道:“那然后呢?”
萧孚继续道:“后来,这女子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因为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也从此变得坚强了起来。为了保护孩子,她学会了如何筹谋算计、如何去讨夫君的欢心、如何借用自己家族的力量来巩固权力,让自己一步步走到了至高的位置。”
“那不是挺好的?” 谢檀寻思道,梗是有点老套了,但并不失为套路逆袭爽文的经典梗,等自己穿回去了,可以考虑用来开篇网文什么的。
“为了权势,她杀了很多人。有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也有完全无辜的人,甚至包括,幼小无知的孩童。再后来,就连这女子自己的孩子,也被她用作了争夺权力的工具,从小学着在父亲面前讨好卖乖,学着与兄弟姊妹尔虞我诈……女子最爱对自己孩子说的话,便是‘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只有你赢过了所有的人,我的努力才不算白费’、‘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何总是不争气’……”
萧孚手中的麈尾扇,轻轻抵在下巴处,遮住了嘴角一抹稍纵即逝的苦涩,继而抬眼看向谢檀,眉眼间依旧带着那种惯有的笑意,“你难道不觉得,这女子和她的孩子,其实都挺可怜的?”
谢檀听完了这最后一段,不觉微微失神。
哪儿有爽文会这样结尾的……
快天明的时候,黑熊脸带着人手上了山顶,麻利地搭建起了两座大帐篷。
阿赉把顾仲遥移到了其中的一顶帐篷之中,谢檀也“被迫”帮忙搬着东西、打下手。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决定不再继续纠结为啥没一剑戳死反派这件事了。
后悔这种事,稍微想想、稍微发泄一下情绪就好,浪费太多时间在上面也于事无补。还不如认真打起精神,应付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不就是反派没死吗?又不是系统罚她原地毁灭。
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谢檀蹲在帐篷的一处支架旁,帮着黑熊脸固定绳索,见四下无人,开口问道:“夏侯兄,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黑熊脸被谢檀一下子喊年轻了十几岁,内心很是激动,表面却强装老成,肃色道:“何事?”
谢檀斟酌了一下,“昨晚你们看到我那把剑上有什么?为什么要说我是北延人?还有,为什么萧郎君和花蛇君对北延人的反应那么强烈?”
黑熊脸应该是这里所有人当中最容易被套话的一位。
但可惜的是,他同时也是知识水平最低的一位……
黑熊挠了挠头,“你那剑上有啥,我确实没留意。至于北延人嘛,都是些为奴为婢的,突然出现在这山里的话,大伙都会惊讶一下吧?”
谢檀不解,“为奴为婢?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黑熊想了想,“也对,你一个小镇上的采药女,大概也没留意过这些。”顿了顿,“大约是二十多年前吧,北延被灭了国,流落到卫国和梁国的子民就都成了奴隶,世世代代都是贱籍。”
“原来如此。”
谢檀在心中暗自琢磨着,似乎感觉像是隔着一层薄纱、隐隐捕获到了什么。
她下意识地将视线向床榻的方向移去,却蓦然撞上了一双暗若幽潭的黑眸,惊得心头一跳。
躺在榻上的顾仲遥,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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