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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鹿下定决心要把一身厨艺传授给元臻臻, 而元臻臻化爱情为动力,勤奋刻苦, 进步神速,很快就能亲手做一桌素斋了, 秋鹿只需要在旁稍加指点即可。
    只是她的刀工还远远不如秋鹿, 元臻臻也不明白, 为什么那些黄瓜啊山药啊在秋鹿刀下就特别乖顺听话, 在她刀下就滑不溜秋跟要逃命似的。
    这日午后, 两人正在厨房里忙活, 一个僧人忽然过来说:“有位夫人很喜欢今日的饭菜,想请掌勺的过去叙话。”
    他有些为难地看看秋鹿,又看看元臻臻:“是府衙同知的夫人, 不好拒绝。二位……哪位同小僧走一趟吧?”
    元臻臻擦擦手:“我去吧,秋姨您切完菜先歇会儿,这些面疙瘩等我回来再处理。”
    秋鹿点点头:“除了秘方不可外传, 其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手腕一转, 手中菜刀飞起, 在空中翻转几圈后, 稳稳地插入刀架。
    元臻臻:……我大概还需要再练十年叭。
    元臻臻跟着那僧人绕到西侧院,这里有清池假山,蜡梅盛放,幽静非常, 是给来进香的贵客休息用的。他将人带至一间不起眼的厢房前, 早有丫鬟在门前迎候:“厨娘来了?快请进吧, 我们夫人早就等着了。”
    僧人把她送到这里,就避嫌告退了,令元臻臻诧异的是,那丫鬟也不进房,等她踏入厢房,丫鬟便将门合上,站在外面守着。
    厢房里萦绕着淡淡的花香,一位贵夫人正倚在榻上修剪一枝含苞待放的蜡梅,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脸来,只这一眼,元臻臻就惊呆了——那女子长着一张和她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庞!
    明明五官只有几不可察的微妙区别,可是凑到一起,整张脸就大相径庭了,这女子虽然也称得上是个美人,却远远比不上景臻明珠生辉般的完美面容。
    那女子一见她就站了起来,面上又激动又像是不敢确认一般,只灼灼地盯着她看。
    元臻臻脑海里立刻跳出许多画面,是了!她就是两个月前,这具身体刚刚去探望过的人,景臻的亲姐姐景袖!
    记忆里,这对亲姐妹的关系极好,元臻臻迅速把感情酝酿到位,摘下面纱,泪光盈盈地望着对面的胞姐,娇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姐……姐姐……”
    景袖冲过来一把抱住她,泪水滚滚而下:“臻臻!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姐妹俩抱头痛哭,元臻臻像终于找到巢穴的小兽,把头埋在女子怀里,呜咽抽泣:“终于见到姐姐了……那些官兵和流民好可怕,杀了好多人……”
    “不怕不怕,有姐姐在呢。”景袖爱怜地拍着她的背,心疼极了这个幼妹:“这些日子你受苦了,都瘦了好多。”
    元臻臻擦擦眼泪:“姐姐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景袖拉着她到榻上坐下:“你们走后第三日,你姐夫就接到消息,说爹爹下狱了,女眷全部充入掖庭。我们急着去追你,想……想先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结果半路上听说你们已经被官兵抓了,还遇到了流寇。”
    “你姐夫带人赶去现场,说那里尸横遍野,只找到了景菱和几个丫鬟的尸身,没有找到你的。我们以为你被官府带上京了,可后来找人打听,却说官府上报的是囚犯悉数被截杀,只有几个捕头逃回了上雍。”
    “我们便猜测,你大约是侥幸逃脱了。好在上雍那里也没有再追究,你姐夫暗中查访你的消息,最近才打听到,梵天寺新来了一位厨娘,形貌都有些像你。所以我特地赶来确认,没想到真的是你。”
    她说着说着,眼泪又扑簌簌掉下来,砸得元臻臻也一阵难受:“姐姐小心眼睛,我这不是死里逃生了么,你该高兴才是。”
    她也把逃亡的经过讲给了景袖听,得知是梵天寺的僧人救了妹妹,景袖感慨万千:“多亏菩萨保佑!也怪我平日上香不勤,否则家里也不会遇到这些祸事了。今后我可得拉你姐夫多来这里参拜,保佑我们全家别再再受苦受难了。”
    说到姐夫,元臻臻便道:“这次父亲的事也连累姐姐了吧?姐夫家那边,可有苛待你?”
    景袖脸蛋微红:“你姐夫待我是没得说的,我又随他外任,没有长辈需要伺候。京里头的婆婆去年过世了,公爹年纪大了,如今都是大伯掌事,你姐夫不是嫡长子,又在外做官,只要他自己态度强硬,撑住这个小家,就没人能说得了我什么。”
    元臻臻笑着点头:“还是姐姐嫁得好。”
    景袖望着元臻臻那张掉落尘埃也不见逊色的面庞,忧愁道:“臻臻,你既然逃脱,为何不回来找我们?你这姿容,到底显眼了些,这梵天寺声名在外,万一有京里贵人到访,只怕一眼就能认出你来。”
    元臻臻不好意思说自己恋上了一个僧人,便找了个借口:“我日日用面纱遮着,寻常人也看不到。梵天寺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又暂无去处,所以便想用帮厨来报答。”
    景袖叹息着握住她的手:“可怜的孩子,你本是千金小姐,若不是爹爹犯下大错,何以委屈你在油污里讨生活……”
    她说:“我和你姐夫商量着,若真是你,就把你秘密接走,你姐夫曾经救过一个商户,那人在长青山里买了一座小庄子,一直空闲着,答应借给我们住。我想,你去那儿避祸几年,是再好不过了。”
    元臻臻说:“不必麻烦姐夫了,我现在在这里也挺好的,生活充实,还练了一身厨艺呢。姐姐过来看我也方便,不过是进香、与厨娘讨论厨艺罢了,不会引人注意的。”
    景袖见她坚持,也不再劝说,大不了她每月过来两次,多看顾着她便是了。姐妹俩又凑在一起说了会儿体己话,见时候不早了,元臻臻才和她含泪惜别。
    回到厨房里,秋鹿正在剁饺子馅,两把菜刀舞得光影翻飞、虎虎生风:“怎么去了这么久?”
    见她愀然不乐,秋鹿心里一顿,站起来:“可是那夫人为难你了?”
    元臻臻摇摇头:“那夫人与我相谈甚欢,这才多陪了些时候。先时还谈厨艺,后来听她说起家事,她也是个可怜人,家中遇上难事,才来进香祈福的。她觉得我做的菜好,说日后还要来找我闲聊。”
    秋鹿松了一口气:“达官贵人家里的肮脏事太多,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这个就算了,以后再叫人,还是我去罢。”
    “嗯。”元臻臻又找了些别的事儿,才把话题岔开去。
    半个月后,到了释迦牟尼佛成道日,梵天寺又是人山人海,香车宝马,景袖趁着人多过来进香,照例派人把元臻臻请过去闲话。
    元臻臻明白是姐姐来了,但秋鹿不知内情,只道忙得四脚朝天了,还有客人不知体谅,把厨房主力叫走,心里便积了些怨气。
    景袖这次来,把夫君赵同知也拉来了。赵同知的大哥在京城,消息传递很快,他把京里的情况同元臻臻说了一番,如今的大秦皇帝白鸿病入膏肓,已经无力处理政事。景家的女眷充了一部分进宫,剩下的诸如元臻臻她们,死了就死了,皇帝自顾不暇,既不会追究到底,也不会派兵去剿匪。
    所以元臻臻可以安心,只要她不作死跑到熟人面前去,就不会再有生命威胁。
    因为实在太忙,元臻臻说不了几句话便回去了,景袖夫妻也没有再留。正好秋鹿出来找人,看到三人从侧院里出来,她刚要喊元臻臻,目光落在戴着帷帽的景袖身上,脚步微微一顿。
    这位夫人的身形,和元臻臻几乎一模一样。
    秋鹿心思微转,悄悄跟在后面,直到那对夫妻登车而去、元臻臻也返回了,她才来到山门前迎客的小和尚身旁,假作不经意问:“刚才那车客人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小师父可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小和尚望了一眼:“是知府的赵同知和他的夫人呢。”
    秋鹿说:“原来是他,我听说赵同知不是盛州人氏,可知他们是从哪里过来的?”
    小和尚挠挠头:“这俺哪里知道呀。”
    旁边一个挑担卖橘子的老妪忽然笑道:“这个老妇人我知道!赵同知和他夫人都是京城来的,赵夫人还是上雍大官景家的姑娘呢!”
    秋鹿一愣:“你刚才说什么?景家?同知夫人姓景?!”
    老妪说:“没错,风景的景,我老姐姐的三儿子的外甥女就嫁到了上雍,说景家在朝中是做大官的,景家的女儿尤其貌美,你没看到刚才赵夫人戴着帷帽么?估计是长得太好看了,所以才这般遮掩呢……”
    她后来再说什么,秋鹿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脑海中一直盘旋着一个带血的大字:景……景……
    景这个姓氏很少见,在朝为官的景家也只有那么一家。关于景氏女的美貌,上雍早就流传着“南言北景”一词,就是用来形容住在城南的言氏女和住在城北的景氏女。景家夫人早年曾带一双女儿来沈府做客,秋鹿见过那两位美人,尤其那位小美人,才三岁多,已经能看出将来容貌之盛——
    等等!秋鹿忽然心神一震,眼前蓦然出现一张倾国倾城的少女面容!
    元臻臻?!
    电光石火间,她终于想起来为什么第一次见她就觉得眼熟了!这女郎和那个害死了沈氏满门的大奸臣景裕长得太像了啊!
    而她又和方才离去的赵夫人身姿仪态十分接近,赵夫人姓景,所以……
    所以这个元臻臻,其实就是景家二小姐?!
    秋鹿被这一连串的巧合冲击得浑身冰凉,转而又觉得不可思议:景氏女郎那样的贵人,怎么会变成难民出现在盛州呢?还被流寇追杀、最后落难到梵天寺来?
    若真是意外落难,那同知夫妻就该把元臻臻接回去,可是看赵夫人的样子,又像是要放任她在这里长住的,这是何故?
    秋鹿咬了咬牙,先把这事埋在了心底,转身回厨房去。
    元臻臻在包馄饨,秋鹿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元臻臻倒是没看出什么,还和以前一样笑吟吟道:“秋姨回来啦?我刚才没见着您,就把香菇馅儿拌好了先包起来。”
    秋鹿点点头,想了想,说:“明日我休沐,要去城里买点东西,顺便看望一位老友。指不定何时才能回来,你自己先用饭,不必等我。”
    她们俩是轮流休息的,毕竟厨房里离不开人。元臻臻不疑有他,还说:“那真是可惜了,我打算明日做几个个炸桂花糕给你尝尝呢。”
    秋鹿勉强勾了勾唇:“心意我领了,你炸了给圆崇他们几个小的吃吧。”
    翌日天一亮,她便叫了辆牛车赶去盛州城,此去当然不是为了采买东西,也没什么老友可以相看,她只是去打听一下,上雍的景家有没有出什么事。
    打听的结果让她大吃一惊:时任户部右侍郎的景家家主景裕,竟然因为贪墨修堤款而被问斩了!
    景家高楼一夜倾塌,男子为奴,女子为婢,外嫁的长女不追究罪责,幼女在押解上京的途中,被流寇杀害了。
    秋鹿躲在街角的牌坊后面,捂着嘴,浑身战栗,又哭又笑。人在做天在看,景裕……景裕……终究恶有恶报,死有余辜!老爷夫人在天之灵也能聊以慰藉了吧?只可惜没能为老爷的冤屈平反,这仇只算报了一半,也不知她秋鹿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公子回到上雍,重整沈家门庭。
    想到公子,她瞬间明白了一切——元臻臻,不,应该说景臻,大概是遇到流寇后侥幸逃脱了,之后被青澄他们所救,才会走到今天的境地。而官府抓不到人,生怕回去被责罚,便上报了死亡。
    她果然是景裕的女儿!她就知道,她长得那么像那个恶人,还和同知夫人景氏来往密切,怎么可能干净!
    佞臣之女,怎么不和她爹一块儿去死呢?怎么不被流寇先奸后杀了呢?她家公子活在眼盲的痛苦中,她景臻凭什么能逍遥快活?!
    还想和公子在一起?!她做梦!
    气恨的毒液在心底里蜿蜒弥漫,秋鹿满心愤懑,只想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公子,同时把那个女人赶出去!
    然而回去的路上,她又冷静下来,想到些别的:如果现在就和景臻摊牌,无非是逼她离开,那么她只能去投靠赵同知夫妻。而赵同知为了永远掩埋景臻逃亡的秘密,极有可能将自己这个唯一的知情人灭口,那样她就得不偿失了。
    若是她报官,只怕官府并不会理会,之前已经上报朝廷说景臻被杀了,如今再冒出一个景臻,岂不是自己打脸么,何况还有赵同知在里面周旋,只怕这条路也走不通。
    而她是绝不会让景臻这么快活地苟活着的,公子遭过哪些罪,她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秋鹿动不了同知夫人,难道还动不了景臻这样一个弱女子么!
    打定了主意,回到梵天寺后,秋鹿第一件事就是去寺里找青澄。
    天色已近黄昏,就快要做晚课了。秋鹿见青澄从厢房里出来,脸上微微含笑,便知他今日定是又得了那女人什么好吃的。
    见左右无人,她上前低声道:“公子。”
    青澄脚步一顿,秋鹿平时见他都是叫法号的,“公子”这个称呼,太郑重也太回忆了,是什么事,让她重新捡起了这个称谓?
    他面色变得有些凝重,侧了侧脸:“秋姨?”
    秋鹿臂弯里挎着一个装点心的竹篮,她假装和青澄闲聊,把他领到一处角落里,稳了稳心神才开口:“公子,景裕死了。”
    青澄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秋鹿:“……死了?怎么死的?”
    秋鹿冷笑:“贪赃枉法,被狗皇帝斩了。”
    青澄攥紧双拳,眼眶微红,心绪起伏得厉害。他以为他这辈子都无法为爹娘报仇了,只能苟活在这片禅院里,为他们诵经祈福。没想到苍天有眼,终究还是垂怜他沈家的。
    他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念了一遍佛号:“烦请秋姨给我爹娘烧些纸钱,以慰他们在天之灵。”
    “这是自然。”秋鹿点点头:“但是公子,奴婢今日来,还有另一件事要告诉你。”
    “……何事?”青澄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能感觉面前的女人正紧紧盯着自己,她想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秋鹿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那位元臻臻姑娘,其实景裕的小女儿,景臻。”
    话音落下,青澄整个人如遭雷击!震惊和错愕充斥着他的表情,如墨的瞳孔难以置信地紧缩至极:“你……你说什么?”
    秋鹿思维极其清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分析给他听,眼看着她家公子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层层褪去,最后变成一片煞白。
    心仪之人突然变成了仇人之女,宛如一记重锤狠狠砸下来,青澄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忽然就不能呼吸了,心口闷地一窒,双腿发软,摇摇晃了下,就朝旁边重重栽倒下去——
    “公子!”秋鹿大惊,连忙上前扶住他,这才发现他全身颤抖得厉害。明明是无光无神的眼眸,此刻却流淌出深深的惊愕和痛苦,仿佛被人一下子投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寒意从脚底一点一点蔓延上来,冻住了全身的血肉骨髓。青澄勉力站稳,喘息着,恨不得马上冲到寺外,拉住元臻臻问一问,秋姨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是不是景裕的女儿?是不是因为景家覆灭,才逃亡的?
    ……可是,问了又能如何呢?她又不知道他是谁,她又没有参与她父亲的阴谋,她过了十几年无忧无虑的富贵生活,被娇养得那么纯真善良,她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又如何能亲手毁去他们之间的情意,把这个无辜少女拖入悲剧的泥沼?
    眼见青年心神浑噩,连路也走不动的样子,秋鹿心急如焚,扶着他去厢房里休息。青澄深吸了几口气,示意秋鹿先回去,他要一个人静一静。
    秋鹿没想到这件事对青澄的打击如此之大。她以为他对元臻臻只不过是有所好感罢了,却不知他已用情至深。果然,她想走正常途径来叫公子断情,是不可能的。
    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里,秋鹿默默站在山道上,夕阳的斜晖洒下树林,将她的面容笼上了一层极寒的阴翳。
    一切……为了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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