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过头,李睦有些心虚地抱怨了一句。在她的印象当中,周瑜是为东吴奠基的将帅,是运筹帷幄,指挥兵马,坐镇大军后方的带兵大将,怎么会在对敌时冲锋于前,简直就像不要命的毛头小子一样!
少女老成地叹了口气,又摇摇头。抱怨归抱怨,她还是仔细地摸了摸周瑜的额头,又对照着自己的脉搏速度数了他的心跳,见他并未发烧,也没有心跳加剧的迹象,心中才稍稍安定了些。
虽然被周瑜打晕,又像杂物一样被帮着扔上车运走,最后还险些被他扔到乱军之中,但李睦心里却也清楚若非是她的缘故,周瑜估计也不会这么匆匆就离开寿春,那此番他们遇袭纵然有袁术和孙策的纷争在其中,多半也和她脱不了关系。
至于那一箭来时,周瑜因她而未能完全避开,李睦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但就算她知道了,多半也不会因此而愧疚——她都要被扔下马了,不挣扎一把,难道等死么?
只是看着依旧人事不省的周瑜,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忐忑。若是他们等不来救兵,亦或是昨夜的敌军在周瑜的人马赶来之前找到他们……
整整一夜神经紧绷,李睦一时还难以放松下来。她靠树坐下,有心闭上眼睡一下,思绪却是纷乱繁杂地片刻不停。
目光扫过地上的长刀,又突然想到昨夜自己仿佛失控一般的动作。拔刀,悬腕,抖刀花,每一个动作此时想起来都像电影回放一般清晰。可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记忆里却是明明白白一点印象也没有。
李睦一面回想着当时的情形,一面尝试着转了一下手腕,企图情景再现。却像抽风一般,半点也做不出昨夜那种行云流水。
一缕阳光照下,她的手指上还沾着血污,一双手掌掌心柔软,而右手食指外侧和拇指内侧的肌肤却有些粗糙,指节处还有数道细细的伤痕。
李睦最初发现这些痕迹时还以为这是出身穷苦的女孩儿家劳作时手上留下的,并没有多想。而现在再想来,似乎又不全是如此。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出神,时不时地比划两下,旋即又摇摇头,无论如何,怎么也找不回当时那利落迅捷,又仿佛是身体本能反应一样的感觉了。
便在这时候,李睦突然想起来——刚才量周瑜的腿长时,她为什么要用手?
就地取材,随便找根树枝不就行了么?
想到这一点,不自觉地脑补了一下方才她手掌贴在他腿侧时的情形,猛地脸一红,连连甩手——这画面……
☆、第六章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由远及近,来得极快。
李睦心中一凛,骤然站起身来,抢上几步,提刀在手。
率先进入视线的,是害李睦摔得筋骨欲裂的那匹高头大马。然而李睦还来不及感叹一句良马认主,就看到了一大片烟尘就跟在马屁股后头直冲云霄,转眼间便盖过山林里薄薄的晨雾,将白马的影子笼入了一阵灰蒙蒙的烟雾之中。
作为一个生在和平年代,长在现代社会的人而言,李睦对于乱世的概念极为模糊。但这却不妨碍她知道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孤身一人出门无异于找死。这也是为何她不惜冒险盗取传国玉玺,换取登上周瑜这条顺风船的船票,才敢逃离寿春,脱离袁术的原因。
然而昨夜的血腥实在是太过震慑心神,再加上她忙着处理周瑜的箭伤,这才直到看见烟尘才恍然察觉到头来她居然还是落得个“孤身”的境地!
倘若周瑜不曾受伤,或许他二人还能在这盗贼四起的世道里摸着回到江东。可现在……
“周瑜……周公瑾你醒醒……周郎……公瑾……”李睦心里焦急,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纷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声势愈响,大地微震,她只能推推周瑜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胡乱地叫他。
似是听到她的声音,周瑜睁开眼睛,一双幽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李睦看了一眼,也不知他认没认出她,转而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浑身是血的白马已经奔到李睦身边,焦躁不安地喷着响鼻,来回踱步,倒也不认生。她起身搂住马脖子拍了拍,望着空荡荡的马背狠狠咬了咬牙,最终返身拾起地上的佩刀,紧紧握在手里,刀尖拄地,抬眼看着一列马队挟着滚滚烟尘将他们两人一马团团围住。
“大哥说得没错,这里果然有人,还有一个活的!”马蹄嘶鸣声中,一个粗粝得仿似破锣一般的声音匡匡而响,随着他的话音,数十个声音好像附和一般一同高喊起来。只是这些人喊得内容各不相同,乱糟糟地混在在一起,伴随着闹哄哄的嬉笑,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李睦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出来,强自镇定心神,不露怯色,而握刀的手却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
马蹄下的烟尘渐渐散去,图穷匕见一般,露出一圈匪气十足的人马。一匹匹毛色混杂的马,大多瘦得马腹扁平,肩骨突出,偏偏马背上乘人之余还堆满了各种沾了血的兵器衣物,好像刚从灰堆泥地里钻出来,灰扑扑的稍稍一抖脖子就能抖出一小团雾蒙蒙的污物,进而露出底下同样沾了血的鬃毛来。
骑在马上的大汉虽然衣衫褴褛,络腮胡子几乎掩住了每一张脸,但却掩不住他们眉宇之间透着兴奋之色的戾气,好像围住了猎物的凶兽,下一刻便要直扑上来将李睦生生撕开。
当先一人却没跟着身后的同伴一起嬉笑叫嚣,也没有半点张狂之色,锐利如狼的目光在一派喧闹声中在李睦和周瑜之间打了个转,紧接着便落到李睦手里的刀上。
李睦紧紧抿着唇,咬着牙关扬起下巴看着他,手上的刀微微抬了起来。
那人缓缓举起手,率先说话那人便一下子闭上嘴安静下来,紧跟着一群人都慢慢消停下来,只余马匹的响鼻声,和马蹄踱步的声音交杂起落。
“能带走的都带走,活人也带走!”
这一句话,令李睦终于肯定了他们是遇上一群逢人就抢的山贼强盗,而不是昨夜袭击他们的兵马又追了上来。他们所乘的马,马背上的兵器衣物,倒都像是从他们昨夜的战场上掳劫而来。
然而,李睦却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一群山贼能抢到战场上的战利品,更来不及庆幸遇到的不是正规军,那贼首的话如同一石击破湖面,话音未落,数十贼众便争相跃下马背,向他们冲了过来。
李睦再看一眼那贼首,心中一横,手里扬起一道雪光。
然而刀势虽然还是一样的沉重,这次却不似昨夜阻断长矛时那般得心应手。当的一声响,李睦一刀自上而下劈到半路,就被人架住,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刀锋上传来,顿时震麻了她半条手臂,虎口剧痛之下五指一松,长刀立刻脱手飞出。
“哈哈,小子还是跟爷爷回去练练力气……”
银色的刀锋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陡然一折而断。刀光暴涨,如一面明晃晃的湖水迎着阳光铺面而来。那张狂的声音话只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半截刀光如雪,带起一蓬血红色的轨迹如残阳照晚,直冲向上,压着银亮的刀光,飞溅上稍稍落后数步的一众贼人的头脸衣襟。
周瑜!
稀疏的阳光下,周瑜唇色青白,却面泛红潮,腰间围了被李睦包扎剩下来的披风布料,挡住她那条惊世骇俗的三角巾,好像围了条围裙,模样有些可笑,然而血雾中扑倒的尸体却让人半点都笑不出来。
惊惶一去,李睦出奇地镇定下来。反应极快,趁着周瑜一刀毙敌,众贼惊骇之时,后退半步,见他身子微微一晃,一手准确地环到他腰侧,及时地将他扶住。
两人凌乱的发丝垂落下来,交叠缠绕到一起,豆大的汗珠自周瑜额头上落下,李睦挺直了背脊,瘦削的肩膀顶在周瑜肩骨之下,用力撑住他的身体。
他的箭伤无医无药,最忌随意行动用力。这种时候,她能做的,只有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周瑜侧头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李睦的举动,但很快便又转开目光,向余下的贼众人马一扫,最后落到那贼首身上。
“敢抢袁公路的战场,壮士也算得上是胆识过人。只是既得侥幸,又何以再要与吾等过路百姓为难?”周瑜的声音有些嘶哑,语气却是出人意料地云淡风轻,还带着几分成竹在胸的安定与沉稳。
“百姓?”那贼首哈哈一笑,一指地上那缺了半边脑袋的伏尸,杀气腾腾,“哪儿来的百姓有这等好身手!有人杀某寨中兄弟,某若是不管,还凭什么当得起众兄弟尊某一声大哥?”
豪气冲天的一句话立刻引来身后被周瑜一刀所惊的众贼齐声附和。
群情激昂的喊杀助威声中,周瑜却不以为意地淡然一笑,薄唇一开一合,吐出两个字:“粮草。”
他伤后无力,中气不足,这两个字除了站在他身侧的李睦之外,几乎一出口就立刻被众贼的喧杂声盖了过去。
不想那贼首突然长啸一声,将一众贼人的叫声统统压了下去,转而厉声喝道:“你说什么!再同某说一遍!”长啸暴喝之声,仿若带了惊雷之势,压得人心头一悸。
“粮草。”这一回,周瑜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所有人的耳中,李睦却只觉得压在她肩膀上的分量越来越重,不由担忧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周瑜颊上一抹病态的嫣红愈盛,连带着发间额上还残留的斑驳血迹,竟将他一副俊朗清雅的容颜映出了几分说不出的妖异。
他昨夜被袁术阻截,突围之时又伤于暗箭之下,纵使未伤到要害,但失血过多之余,断箭还留在身体里,此时也实在已是强弩之末。
昨夜一战,其规模虽远谈不上是两军对垒,但千军之威,却也不是一般的山贼劫匪敢插手的。所谓的山贼,多是受不过征缴的百姓聚众而抗,就连浩浩荡荡的黄巾贼亦是如此。说到底,都只为一方栖身之所,一碗果腹之粮而已。若非实在缺粮,谁又会冒着刀兵之险从战场上抢夺战利品?
周瑜的目光在一众贼人身上一掠而过,眉峰徐徐扬起。这群山贼行色匆忙,所骑的马又特意抹上污泥,马上的兵器衣衫上却是血痕累累,显然都是自昨夜的战场上而来。可纵然是满载而归,却看不到一粒粮食。袁术所辖之地,征掠极重,就算他们有马有布地去找人换粮,百姓流离,填饱自己的肚子尚且不能,又哪有粮食换给他们!
因此,单只这“粮草”两个字就足够令这贼首动容。
“我兄弟二人遇寇落难,幸得壮士相助,方得以脱险。今愿以粮草十车为酬,还望诸位万莫推辞。”
周瑜的话虽然说得不紧不慢,却仿佛千钧之石,不但在众贼之中激起了纷纷喧杂之声,就连李睦也吓了一跳。
十车粮草。以周瑜的出身,李睦毫不怀疑他确付得出。可如此主动提出以粮酬贼,在她眼里,这就好比后世的落魄富二代遇到持刀打劫,立刻就大声嚷嚷着我家有钱,我给钱,甚至连借口都替对方想好了——劳务费!于是原本的劫匪摇身一变,立刻变为绑匪——扣人为质,勒索赎金,然后……撕票。
他是伤口感染,发烧烧糊涂了吧……
李睦的心几乎要从嗓子口里跳出来,扶在周瑜腰后的手心湿透了,黏稠发腻,一半是汗,一半则是周瑜方才那一刀用力过盛,迸裂了才止住血的伤口。她甚至能感觉到掌下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后腰背脊紧绷的肌肉一下一下痉挛,显然已是到了力尽的边缘。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