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袭沛县,周瑜用高顺而不用他,这其中的缘由,他清楚得很——就凭他曾生出过投于刘备之心,没见孙策之前,这兵权便不会再交到他手里。
听李睦这么一说,张辽不觉有点意外,抬眼看了她一眼,似乎要说什么,但就在这片刻的迟疑之间,心思电转,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转而垂目,掩住目中一闪而逝的嘲讽之色,躬身一礼,语声淡淡:“辽遵令。”
李睦原并没有想到要防他,张文远三个字在史书之中虽不似关羽那般是千般推崇的忠义标杆,但于她而言,降曹于吕布身死之后,于理于节,都比那个今朝投袁绍,明天降曹操的刘备强了不知多少!
然而她话一出口,也发觉这句话里的意思似乎不对,听来就像是要利用张辽挑拨刘备和陈登的关系一样。若是下邳城里两将不合的消息不实,刘备更因此吃了大亏,自然率先要对给他这个消息的陈登生出不满,甚至怀疑来。
尽管这个结果倒是不错,可李睦却不想张辽因此有什么误解。正要解释,脚边散了架的一堆废弃木料中,绷断的弓弦突然细微地震颤起来,在耀眼的阳光之中带出一抹跃动轻灵的光影,转瞬即逝。
李睦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只见叠在最上面的一块张弦木忽然无端端地从最顶端滑落了下来。
一怔之下,张辽最先反应过来:“南门敌袭!”
李睦闻言心头一跳,猛地回头,只见巍巍城池的另一边,烟尘滚滚,几乎遮蔽了下邳城上半边天空,一时之间,也不知有多少人马,已然到了南面城门之外。
“娘的!这刘大耳还有伏兵!”徐茂第一个跳起来,“权公子,茂请战!”
话音未落,城楼下一骑飞驰,疾冲而来。李睦连忙跑下城楼,那兵士一见她就立刻急喊:“禀公子,南门遇袭,请权公子准备从北门突围!”
李睦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周瑜离城不过小半个时辰,怎么南门就突然守不住了!
好在总算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惊骇之余,她还能想到立刻追问那兵士:“来者是何人?有多少人马?”
不想那兵士被李睦如此一问,却是愣了一下:“这……打的是刘备的旗号,人马足有上万人。”
“什么!姓刘的哪儿来的那么多人马?”
“盛丰,”李睦眉梢一挑,向徐茂一挥手,“拿下!”
那兵士一下子跳起来,转身就窜上马背。
徐茂尚没反应过来,张辽从李睦身后一掠而出,一拳直击马颈。拳风呼的一下,马匹吃痛受惊,长嘶着人立起来,将堪堪窜到马背上的那人掀了下来。
“走,随我去南门看看,他刘备是三头六臂还是有七十二变,怎就一时之间,处处都有刘备了!”若是刘备真在南门布下伏兵,她就算能突围,也是早在对方的意料之中,不说成功率并不高,反而极有可能导致己方兵马全线崩溃。
不如干脆放手一搏,打得他知道痛了,这个草根出身的汉室宗亲,才会后悔将辛辛苦苦招募起来的兵力耗费在她头上。
若是平时,李睦不见得会生出这等想法。而现在她正壮怀激烈,意气风发,人总有一瞬间,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至于那传讯的兵士……无论这军情是真是假,还没见敌军一兵一卒就要她弃城突围,谁给他的军令?又凭什么叫她突围!更何况,紧急军情随口喧哗,唯恐没人知道南门遇袭,这怎会是周瑜调教出来的兵?
李睦没去细想周瑜调教出来的兵该是什么样子,只下意识里相信周瑜治军,不该如此。
从张辽手里接过缰绳,她三两下扯下腰间衣带,抛过马背,在牛皮马鞍的前后缚绳处一连打了两个死结,衣带便从马鞍下穿过去,搭在了马背上,再将衣带两端分别再打一个结。
这个想法早在她后悔没选骑马随周瑜到下邳来开始,就在她脑海中转了无数遍。从扯衣带,绕系到皮垫马鞍,到最后打什么样的结,李睦的动作飞快,一个最简单的马镫很快就在她手里初步成型。最后将马牵到城楼石阶旁,借着一级石阶的高度,一脚踏入一侧的衣带结里,一手攀住马具上的系绳,翻身利落地跨上了马背。
受了惊吓的战马感觉到背上又多了个人,下意识又跺着蹄子不安起来。李睦抓紧了缰绳,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随着它来来回回放低重心,片刻之后,训练有素的战马便安静下来。
李睦再抬头时,就看到两张震惊的脸,徐茂手里还提着那报讯的兵士,张辽则盯着她脚下踩着的衣带目瞪口呆。
“怎么?”李睦不动神色地把方才扯得有些松散开来的衣襟掩好,一提缰绳,向张辽道,“文远将军若能赶在我之前到南门探明虚实,此战,权便将城中兵马尽数交付将军指挥。”
“权公子就不怕辽领兵开城,不战而降?”许是李睦那“旷世罕见”的骑马之法太过惊人,这回张辽没有不咸不淡地直接应下,反而冲口反问。
李睦的古文学得并不算太好,这时候却是灵光突闪,想起一句绝妙的回答来。不禁朗声一笑:“我以君为国士,君可以国士报我?”
趁着张辽一愣的工夫,骏马急嘶,扬蹄向南门奔去。
☆、第三十三章
李睦才赶到城中,就已经听见南面震天的喊杀之声,军鼓号角,此起彼伏。
高顺走后,城内一共就三千守军。周瑜点了八百精锐,剩余的两千多人分守四门,南门城楼之上,不过区区五百兵卒,城头上箭如飞蝗,铺天盖地的箭矢隔着城墙两相交织,密集得仿佛不透风雨,令人看一眼,呼吸便为之一窒,心生惧意。
高逾三丈的巢车在滚滚烟尘中仿佛一个个巨型的怪物,最高之处和下邳城的城楼只相差了少许,密集的箭雨从巢车上一波又一波地向城头插来,箭矢上都裹了烧着的油布麦草,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火线,火星四溅,将城头的守军压得几乎无法抬头,不断有兵士中箭坠城。
防御的箭矢稍稍减弱,一架架云梯便立刻搭上了城头,攀城而上的敌方兵卒成片地被滚木礌石砸得头骨碎裂,惨叫着跌下城去,然而又有后继者继续疯狂地向上攀涌,仿若一群出笼的野兽,嗷叫着朝城头扑杀而来。
鼓声如雷,仿佛惊天巨浪,翻涌奔腾,手执皮盾长矛的敌军士兵很快就在墙头和守军白刃相交。
吕布劫得徐州之后,为防驻守在沛县的刘备和虎视眈眈的曹操,将粮草辎重都屯于下邳。然而这位战阵之中睥睨纵横的飞将却不通守城文治,在他的治下,下邳城的城墙不曾修固过一次,城外的护城河也没有拓宽,更没有分筑内城,四面城门,只要其中一面被攻破,下邳城便立刻失守。
半座城池都陷入烟尘直冲,四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苗,不时地有着火的屋舍轰然倒塌,刺鼻呛人的焦味中,到处都是从屋子里逃出来的百姓,或被屋梁砸伤,或被火烧伤,浑身焦黑,面目狼藉,哀嚎呼喊,四散奔逃,一片混乱。
李睦勒马四顾,面沉如水,从意气风发的冲动中定下神来,一时有些茫然。她没想到就周瑜离城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城中竟已至此。
难道真的守不住了么?
便在这时,一个孩子突然从一旁的一团浓烟里哭着跑了出来,约莫四五岁的样子,仿佛一团巨大的黑黢黢的炭球,跌跌撞撞地就往李睦马前撞来。
她身下的这匹马并非训练有素的战前良驹,正被眼前的烟火和混乱惊得不安地徘徊,还时不时蹦起前蹄,仰着脖子想要挣脱套在头上的马具,等李睦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跑到了马腿边上。只听马匹一声长嘶,她心里只来得及叫一声“糟了”,死命地扯住缰绳,马的前蹄已经扬起来,朝着那孩子的头脸就踹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李睦连惊叫都叫不出来,下意识手放脱缰绳,身体倒翻下马,就朝着那个孩子扑过去。
张辽就在她身后不远,照之前那一拳打马的架势,应该能够拉住那匹疯马吧!
若张辽赶得及,她把那个孩子扑倒,顶多就是摔一下。若是赶不及,那就算她不救那个孩子,凭她的骑术,根本驾驭不了已经人立起来的高头大马,同样还是会被甩下马背。她根本来不及细想,也没有细想的余地,只能选择相信张辽。
张辽比李睦预想之中来得更快。
她的手才放开缰绳,眼角已经瞥到一个黑影自她身侧掠过。
弯腰一手抄起那个孩子,反身另一手准确无比地扣住马辔,一声大喝,竟生生将周遭的喧哗呼喊都压了下去,马嘶骤然而断,变成一连串急剧的悲鸣,李睦只觉得身下的马背如遭重击,筋肉绷紧,紧接着向后仰倒的视野陡然又向前倾,却是才抬起一半的马蹄被张辽强行按了下来,马腿发软,一下子前腿跪倒。
总算马腿一跪,往前摔的高度就变矮了许多。李睦这副身体临危的反应又立刻发挥出作用来,反手带了一把缰绳,堪堪贴着马背马颈滚落下地,姿势虽然狼狈,但总算是分毫未伤。
张辽放松了马辔,又将手里的孩子放下来,向李睦抱拳一拱手:“权公子无恙乎?”
“啊?”李睦惊魂未定,回头再看一看垂着脖子踱着步,好像半点脾气都没了的马,再看看张辽的一张黑脸,长长呼出一口气,“无恙,无恙……”
“权公子再向前,也是徒令将士分神,扰乱军心!”见她牵过马还要上马,张辽上前扣住马辔,拦了一下。
李睦一愣,随即眼睛一亮:“将军愿助我守城?”
哪知张辽沉着张脸,与她对视片刻之后,却是徐徐摇头:“辽无畏死战。然城中人心惶惶,若不安民,此战凶吉难料,权公子还是要做好突围的准备。”
李睦心中一沉,她也知道若不安民,这些生命受到最直接威胁的百姓很快就会为了求生开始冲击自己的城防,以求开城投降之后,能免除战乱涂炭之苦。
就在她犹疑之时,只听稍慢一步,跟着他们一同来的徐茂在后面厉声大喝:“竖子安敢放火!”
放火?
李睦猛地醒悟过来。再四下环顾,只见她所处的城中主街上,两侧屋舍坍了一半,熊熊火苗将屋瓦烧得噼啪作响,然而,却只有几支零星的箭矢,被烧得焦黑,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
她根据上抛运动的特性算了许久,又试验了好几天,才能在三丈多高的城头射出个四百步的射程来,用的还是要数人合力转动绞盘的守城床弩。这里距离南面城墙比四百步少不了多少,从城外射进来的箭矢若要越过城头的高度,又要有杀伤力,就势必不可能贴着城墙底下往上射,还要再往后退,普通的箭矢哪里能射得到那么远?
若是从巢车上射进来的箭,巢车的承重有限,连四石的弩机都未必能放置,更不可能有如此射程!
分明是有人趁乱放火!
想到这里,李睦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禁眯了眯眼,咬了咬牙,一把扯下系在腰里的佩刀,连同缰绳往张辽手中一塞,另一只手往他肩上一拍:“权将下邳城都交予将军了。将军战时,城中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