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到这个地步,已经无路可退了。再退回沛县,不说沛县地狭人少,毫无施展的余地,就是这一趟白跑,粮草的损失,威望的损失,他都承担不起。
然而一想到城门口那披血斩骨,冲杀睥睨间仿佛汇集了天地间所有光芒的三个青年将领,他就心惊肉跳。只能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对方只是年轻气盛,初生之犊。
他此行来得匆忙,原以为陈登为他铺好了路,张辽愿降,他只要过来接收城池就好,就像当初陶谦迎他入徐州时一样。一个诚心相让,一个谦恭假辞,一来一去,宾主相欢,平稳过度,百姓安居,士兵融洽,皆大欢喜。
撞锤,巢车,云梯,鼓楼,这些大型的攻城军械,当初嫌沿途运输累赘,又为表明自己确实只愿城中百姓无损无伤,他一样都没带。
哪知城门突变,下邳易手,将他生生堵在门外。
想到这里,刘备不禁又叹了口气。
这时,帐外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帐幕一掀,张飞的人和洪若惊雷的嗓门一起冲了进来:“大哥,大哥,巢车好了,好了!”
刘备大喜,方才思绪被打断的那一瞬间的不虞立刻烟消云散:“当真?可用几架?云梯和撞锤又有几副?”一连串问出好几个问题,也不等张飞回答,一把揽住他的臂膀就往外走,“走,随为兄一同去看看。”
“大哥!”张飞突然脚步一顿,“真要攻城啊?”
他双膀有千钧之力,这一收步,生生将兴冲冲往外冲的刘备又拖了回来。
“翼德何出此问?”帐门口的亲卫已为他们将帐幕高高打起,外面的天光将并不太大的军帐照得通亮,刘备的气力远不及张飞,被拖得踉踉跄跄,脸色顿时有点难看,一把甩开张飞的手臂,转头负手,“不定下邳,如何夺回徐州?”
“可是……”
说实话,周瑜技高,张辽武勇,高顺搏命,个个都是当世难得一会的高手,若能和这些人全力一战,何其痛快!
可下邳城这时候传来内部不合的消息,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照他的意思,不妨先树起云梯,推出巢车,让下邳城里的那几人看一看。城内兵力不足,不过是欺他们未曾携带攻城器械,一旦他们有了巢车云梯,那对下邳城内形成的心理威压是不以言喻的。
若能得城中人主动开城投降自然是最好的,而一旦攻城,他们便再与转圜的余地了。
若是战事受挫,士气低迷,人心浮动,除却退兵,刘备将再无其他选择。
只是,他才刚刚开口,就听见帐外传来“嗡嗡”的低鸣,仿佛外面突然刮起了风。
刘备显然也听到了这动静,奇怪地向帐外张望了一眼,却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危险。等他看到帐外晴朗朗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一点黑点,而且那黑点正越来越大时,耳边只听到张飞嘶声力吼:“来人!护卫——”
训练有素的亲卫们迅速冲了进来,熟练地举起牛皮盾,将刘备牢牢挡在盾后。然而,当他们看到帐内除了刘备之外只有张飞一人时,却又不禁迷惘起来。
不是有人行刺,也不是有人袭营,这是要护卫什么?
刘备先是被张飞一声大吼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被十几名亲卫紧紧护在中间,一时慌乱起来。正在他也跟着那些亲卫一同感到不解,正要发问时,就看见距离他半步之外的张飞乌漆漆的长矛当胸横扫而出,矛尖在阳光底下带出一道森寒的弧线,一双环眼瞪起,又是一声大喝。
“喀嚓!”
整座军帐突然晃了一下,一支长矛般的巨箭从天而降,正正落在张飞的长矛之上!
张飞早已全神贯注,一身的劲力都凝聚于双手之上,长矛于额前一迎一挑,硬生生架住自上往下的巨大冲力。箭矛相击,爆出一串令人牙根发酸的摩擦声,箭势遇挫,向侧一斜,侧飞出去,夺的一声深深地扎到钉住帐角的木桩子上,木屑飞散,没有羽毛的扁平状木制箭尾颤抖不止,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几乎就在那支巨箭落地的一瞬间,第二支巨箭便擦着张飞的长矛掠过,空气之中陡然发出一连串撕裂般的巨响,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首当其冲,站在最前方的那名亲卫手里的皮盾崩碎四散!持盾的亲卫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余势未消的巨箭自胸口穿过,整个人被强劲的力道带得向后飞起,又重重摔落地上。
箭尾疾颤,发出一连串啊高亢的颤音,那个亲卫被巨箭直接钉在地上,随着每一次箭尾的颤动,胸口迸射处一蓬鲜血,溅得周围众人一头一脸。
整座军帐瞬间弥漫这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血腥味。
两支巨箭前后相隔只眨眼的工夫,距离两支巨箭只有半步之遥的刘备目瞪口呆,然而便在这时,帐外陡然爆起一片惊呼之声,却是有两支原本瞄准中军帐的巨箭射偏了几分,正中刚刚造好的巢车。
疾驰而至的巨箭自三丈多高的巨大巢车顶上刺落,在承载兵士的承板上刺穿出一个洞来,箭势受阻,箭尾剧颤,余力传到隔层的木板上,一道道裂缝迅速自那洞处开始向外扩散。交睫间,那可载百人的承板便再也承受不住,裂成碎片。高大的巢车失了承板的支撑,发出一阵吱嘎之响,不等满心期待的刘备出帐看上一眼,轰然而倒。
两息之间,十三支巨箭仿佛天降神兵,以摧枯拉朽之势,自刘备军队上方降临,一半落在他中军帐四周方圆一步的范围之内。
刘备的中军帐钉柱顷刻就塌了一面,帐中悬着地图的木架化作木屑飞散。而另一半巨箭则四散飞射,一连射塌两架于军营外侧的战鼓鼓架,也射倒了刚刚造好的攻城巢车。
虽然除了最初那护在刘备身前的亲卫,并无其余死伤,但这十三支从天而降的巨箭的威力却足以令所有的兵士惊慌失措,魂飞魄散。
***
下邳城头,第一次用尽十石全力的床弩到底经受不起如此巨大的力量,只射出一箭之后便弓弦崩断,弩身断裂,纷纷散架。
李睦却一点也来不及惋惜,扶着城墙高处的柱石,看着周瑜领八百步卒自城门冲出,向刘备的前军直扑而去,心中猫抓似地不安,扶着墙垛踮脚极目远眺:“到底射准了没有啊!”
☆、第三十二章
两百步的距离,转眼即到。刘备的后军一片混乱,根本来不及反应,前军无令,仓促之间遇袭,大多只求保命,无心争杀。
周瑜领一军仿似破水之箭,身上血染,白马的马腹之上也是血色一片,额角汗水浸透,鬓发微散,但眉宇之间,却是一片神采昂扬。万军之中,他朗笑一声,长枪向着刘备中军帐的方向遥遥一指:“吕温侯身丧,我请徐州典农校尉陈登为使者,请刘皇叔赴温侯丧仪,皇叔不敢入城也便罢了,何必要扣下陈校尉?岂不闻两军交战,不罪来使乎?”
清冽冽的声音清越激昂,仿似穿云之音,压过战场的纷杂呼号,朗朗入耳。
陈登出使,下邳城内敲锣打鼓,两军阵前众目睽睽。刘备的亲卫知道陈登素与刘备交厚,好不容易从下邳脱出自然不可能再回去,而其余兵士却只知下邳的使者进了刘备的军帐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两军对战,不斩来使,这千古以来默认的铁律不是没有人撕毁过,但人心总有惯性偏向,相比袁术的盘剥无度,吕布的反复多变,仁德信义的刘备自然在人心之上占了上风。若是吕布,或是袁术做出这样的事来,没有人会诧异,但刘备扣人来使,似乎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相较之下,周瑜因此出兵,要刘备交出陈登,合情合理,令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周瑜要的就是这个合情合理!
他只有八百步卒,来去冲杀,全靠一鼓作气,军威之盛,只要刘备军中有一瞬间的迟疑,或传令不及,或反应犹疑,就是他最大的战机!
他只是没想到,李睦一箭之威,竟有如此大的威慑力,令刘备的中军帐附近,早已是一片混乱。
“击鼓,击鼓!后军向前,右军回拢……”张飞眼睁睁看着周瑜越杀越近,急得顾不得披头散发,嘶声大吼,却没有人回应他。
战鼓被巨箭掀翻两架,传令兵也不知道去了何处,令无可传,一万兵马散乱不堪。后军被巨箭的威势惊得四处逃散,前军则被周瑜杀得往后如潮水般往后败退。两相对冲,互相踩踏,互相推搡,早已分不清敌我,看不得面目,谁也听不到张飞的命令,谁也顾不上谁。
刘备被亲卫护着往后疾退,甚至来不及招呼张飞。
***
“射中了射中了!”传讯兵飞奔而来,向李睦利落地行了个军礼,激动地连声音都变了调,“箭入敌营,刘备军中大乱,周郎已杀入敌阵!”
被周瑜留在城内的徐茂原本一直跟李睦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往远处看,此时闻言顿时“嗷”的一声叫,猛地一掌拍在城垛上,然后又一掌拍在李睦肩上:“四百步射程!四百步啊!这弩要是他娘的用顺了,以后打仗只需一箭就能直接要了敌将小命!他娘的还不是百战百胜,连个人都不用死了!”
李睦险些被他一掌拍下城墙去,龇牙咧嘴地扶着墙垛赶紧往旁边躲了躲,忍不住泼了他一头冷水:“百战百胜你个头!好端端的一架守城弩只能用一次就毁了,还只有四百步的射程,若是刘备胆子再小一点,或者两军对垒的时候双方的兵马再多一点,双方主将相隔更远,你还能射到个鬼!”
徐茂是个粗莽汉子,军令之下令行禁止,绝无二话,而平时却是呼呼喝喝,和兵士们打成一片,说笑无忌。他和李睦一路从沛县往下邳的路上混得极熟,李睦被她当面驳了也不恼,只愣了一愣,拍过城垛又拍过李睦的手再往自己脑袋上一拍:“权公子此言有理!”
李睦不禁失笑,眼前这性子直率的汉子一身胆气,传讯兵年轻的脸上俱是灰扑扑的尘土,却不掩眼中火一样的激动兴奋之色,转头再看远处,只见刘备的军中烟尘滚滚,呼号喊杀之声远远传来,不绝于耳。她长长呼出口气,一颗心终于定下来的同时,胸口渐渐生出一股天地之阔,指点江山的壮怀豪情来。
纵马高岗,笑览河山,血洒疆场,策马冲杀,兴时仰天长啸,这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的气魄胸怀。那种纵横睥睨,激荡天下的豪情壮志,那种长枪在手,天下我有的盖世气概。一股热血,一腔激昂,酬知己,报英雄,纵尸山血海,马革裹尸,也千古留名,百死不悔。
这是独属于武将的畅快,李睦突然有些感谢那个英风儒雅的身影。若非他敏锐地把握这一时机,千方百计将她拖入这乱局之中,她何曾能体味这等豪情?
出身士族,却不愿按部就班蒙家族余荫锦衣玉食,懵懂度日。一袭布衣。一骑战马,餐风露宿,生死一线,大概……为的就是这等豪情。
李睦忽然极其期待看到那人凯旋而归时那意气风发的奕奕神采。
“权公子,某去接应周郎,行不行?”
李睦一回头,就见徐茂摩拳擦掌,不禁微微一笑。
周瑜身上的箭创到底还没好全,她确实也有些不放心。
然而就算要接应,徐茂去,却不如张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