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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请医一事,昨日公瑾已经与高将军说清楚了。”李睦先向那坐在中间的老者拱手作了半揖,再点点头。
    那老者穿着粗布短褐,手边一个布包,一个小箱,一身药味儿和华佗身上的一模一样,不用问就知道是个行医的。只是佝偻着背,看着没华佗那般精神奕奕。李睦行揖,老者下意识就要起身还礼,然而目光落到案几上两把亮闪闪的钢刀上,一把花白胡须抖了几抖,只抖出依稀一句含糊不清的“不敢”,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别说起身,若不是这案几太矮,李睦怀疑他怕是要直接钻到案下去了。
    李睦见不得这等瑟缩的模样,连带着对张辽强自带人往她房里一放也极为不满。只是刘备未退,这时候就算是真正的孙权在这里,也实在不宜多生事端。只得耐了性子,向那老者多解释一句,就要打发人走:“权身体不适,礼数不周,还望老先生见谅。只是城危兵乱,此时不便就医。”
    然而,那老者闻言后如获大释的神情才刚刚摆出来,两侧肩膀上就各多了一只手。一边骨节粗大,一边五指修长,没用多少力,牢牢将他按住。
    “这位小将军,”老者浑身一抖,瞄着桌案上的两把刀哭丧了脸,“老朽家中尚有老妻儿孙,求小将军救命啊……”
    周瑜微微一笑,不等李睦问,只在那老者肩上轻轻拍了拍:“老先生既为医者,只管诊脉就好,瑜虽不才,但有高张二位将军武勇过人,将士用命,还远谈不上城危兵乱。老先生不必忧心。”
    诊脉?李睦一皱眉:“你确定?”
    怎么听着把这老大夫请来倒像是周瑜的主意?她虽然不懂中医医理,但前世冬天也看过中医开膏方吃,诊脉时好歹还是要分男左女右的。就算这大夫的本是和神医华佗差得远,一眼两眼看不出她女扮男装,可这一上脉,还不都露陷?
    李睦再看一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张辽。那一张四方面孔依旧绷着,鼻梁高挺,眼窝微陷,深邃的轮廓如同一尊雕刻出来的山石玉相,只是皮肤黝黑,颌下微须,添了几分刚毅肃然之气。这位后世的五子良将,除了她刚进来时直起身子向她行了一礼之外,至此一直一言不发,令李睦全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无妨,”周瑜的笑容温润,目光往仍然敞开的门外悠然一转,案几上的刀不知怎的,已然到了他手里,“这位老先生是文远将军特意请来的良医,只为诊脉,至于权公子的脉象如何,又该如何用药医治,定半句不会外传。”
    雕像般的张辽终于动了动,却是将另外一把刀也拿起来,片刻之前还在老大夫肩膀上的手掌抚过刀锋,沉声应了一句,“正是如此。”
    李睦看看周瑜,再看看张辽,老大夫战战兢兢,忽然想起她一路回来,从院子到回廊,似乎穿过前堂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巡视立岗的守卫。
    “你……”灵光一闪,回想起昨天早晨这两个人冲突,以及在城头时周瑜的那一番打算,李睦突然明白过来。
    如今城中大将只有周瑜和张辽两人,周瑜与孙策情同手足,张辽又和刘备宿仇不共戴天,于情于理,施苦肉计要他们中任何一人出城诈降都说不过去。可若是他们两人若是起了内讧,李睦这个孙权又威信不足,下邳城乱,刘备又岂肯放过这个机会?
    只是……
    “你确定要他给我诊脉?”李睦看了看那老大夫,再和周瑜对视一眼,心虚地眉毛一挑。
    “无妨。”周瑜朝她点了点头,安抚地一笑。修长的手指绕着刀锋打圈,杀人的利器在周瑜手上如同一件玩物一般。屋外的日光落在手掌宽的刀锋上,折射出一抹跃动的光斑,落在几上。
    张辽的手掌却是放在刀柄上,慢慢握紧。
    既然如此……李睦心一横,反正这临阵继续冒认孙权是周瑜的主意,若被拆穿了,也是周瑜顶着!
    思及于此,李睦也不管那敞开的门了,潇洒地一撩袍角,在周瑜让出来的位子上坐下来,朝那老者再一拱手,说了句“有劳”,直接把右手手腕伸了出来,隔在案几上。
    “这……”老者左右看了看,只见周瑜笑而不语,张辽板着脸一动不动,暗暗咽了口唾沫,壮起胆子轻声说了句,“请……小将军换左手。”
    李睦也笑了笑,从善如流换了只手,让老者把脉。
    静下来的屋子里落针可闻,唯有老者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一呼一停,一吸一顿,令人不由自主地担心他这一口气呼完,下一口气便要提不上来了。
    看着老者的神情先是胆怯,转而迷茫,周瑜适时地问了句:“如何?”
    李睦虽然睡了一夜之后精神还不错,可昨天早晨的脸色实在差得吓人。只是女子逢此期间究竟还是个什么模样,他一知半解,却又不便多问,心里没底,却始终难安。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冒险请医来给她看看,顺带定下此计,借昨日与高顺的争执,和张辽一同前来。就算事后真传出些风声,只要当场这老者不说出李睦是女子,他就能借着这故意布下的“冲突”掩盖过去。
    至于张辽,高顺临行前与周瑜的争执他也有所听闻,他素知高顺性子耿直,绝非胡言之辈。所以自然也就跟着认定李睦是受了伤而不是“微恙”,但却一定要诊出“微恙”来,以免城中真的起乱。
    因而周瑜一来找他定计,便一口应下来。
    他比高顺多了几分处世的世故,此番周瑜不动一兵一卒,只将他麾下骑兵的马都交给高顺,将陷阵营改步为骑。看似没动吕布旧部,可他所领的一千骑兵没了马匹,战力大打折扣之下,自然要向外补充,自然而然便要与孙氏兵将融到一处。他看出了周瑜这一举动背后的用意,不禁暗自叹服。
    昔日高顺在吕布麾下虽极为得信,却因性子耿直,不擅交际而处处受人钳制,此番周瑜竟然将吕布原属最精锐的兵马一并交给他,又是去袭刘备的后路,以他的性子,怕是此战之后,必报孙氏。
    相比之下,他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张辽的目光不禁停留在李睦身上,晦涩不明。
    周瑜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目中露出一丝不悦,见那老者没有回答,便提高了声音又追问了声。
    他的声音素来清清朗朗,而老者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动静一般,一下子跳起来,按在李睦手腕上的手指像被蛇咬了一样飞快地收回去,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这……这……这位小……”
    李睦叹了口气,余光也扫到张辽朝她看过来,目光中似有关切之意,显然也是被这老者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动,硬着头皮朝他扯了个笑出来,又瞥了周瑜一眼。
    周瑜挑了挑眉。
    “这位小……将军,脉象细濡,而尺脉洪大……此乃是强耗过甚而不及养,又逢月……月……”老大夫佝偻着背,终于明白了方才周瑜反复告诫他“脉象如何不可多言”之深意,低着头连眼都不敢抬,才说了两句,堪堪滑出一句“尺脉洪大”,就想到这乃是只有女子才有的脉象,心里一咯噔,赶紧收口。
    只没想到他行医十几年,脉象之症的前后因果说得太顺,下一句大实话紧接着又溜了出来。
    “咳咳咳……”李睦清了清嗓子,咳嗽起来,一面狠狠瞪了周瑜一眼。
    周瑜顺手拿起案几上的茶水给她倒了一盏,手里的刀柄有意无意往那老者面前顿了顿。
    “啊……那个……月……月中数战……”老者话一出口,也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只是这“月”字一出,后面那个字的音也跟着出了一半,实在难圆。
    磕磕绊绊“月”了许久,好不容易总算想到个勉强能接的词,不禁一激动,顺手就往案几上一拍,“对!就是一月之中,数战劳心,故惊而必病,病则必寒,于是血气失和,神虚烦躁……”
    李睦长叹一口气,赶紧给这已经挣出一头汗的老人家倒了盏茶。诊个脉诊成这样,也是为难。
    ☆、第三十一章
    诊完脉,又盯着那老者开了药方去抓药,周瑜才与张辽商量了一下如何将传言传出去,最后定下了还是从陈氏一族着手。
    陈登出城已然两日,迟迟未归。无论他会否趁势投了刘备,赌周瑜不敢将陈氏一族屠杀泄愤,此刻陈氏中定然会有等不及的人设法出城暗通刘备,打探联络,“顺便”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做完这些之后,周瑜忽然变得清闲起来,一连数日,都随着李睦晃到工匠棚子里,看她根据一个个兵士飞报的刘备军营的位置在地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又在那几架从城头拆下来的巨大弓弩上来回摸索。
    直到最后她一声“成了”,整座棚子里所有的工匠无论老少发出一声轰然的欢呼,不等她再吩咐,纷纷出力将弓弩全部又搬回城头。
    随着一声声吱吱嘎嘎的绞盘旋转声,三根交缠的弓弦慢慢绷紧,数枝长矛般的巨型长箭在箭槽里蓄势待发。
    城头十三架远程床弩已经全部拆了下来,李睦唯恐计算的过程偏差过大,亦或是斥候对刘备中军帐的位置报错了几分,让人将原来的分布四面城门的守城弩都拆下来汇聚在这北门上,一步一隔。
    做不到的精确度,就以数量补足,就算是其中哪一环节有所疏漏,十三架床弩,十三步的射击宽度,也就是说,她能有十三步的误差范围,无论如何,也足够了。
    无风无云,天气极好。用周瑜的话说,就是云凝而不动,必是晴日无风,最适弓箭之威。看着弓箭手做最后的调整,李睦捏着衣袖,有些紧张:“若射偏了怎么办?”
    周瑜站在登楼的阶梯口,换一身白袍轻甲,长枪上的红缨顺服地贴在枪尖上,如同一抹印在枪身上的血痕。见李睦紧张,他朗然一笑:“是谁指天立誓,要与我一赌?怎么箭在弦上,却要退缩了?”
    “谁要退缩了!”李睦咬了咬牙,扭过头不去看他。
    周瑜原是要借下邳城中不和的消息引刘备主动发兵攻城,可不知是陈登一直在刘备营中未归,陈家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关系,还是刘备被他们之前城门口的那一战杀寒了胆,李睦诊脉之事,周张二人持刀相对的消息放出去整整五天,城外刘备的兵马别说攻城,就连集兵的号角战鼓都不曾再响一趟。
    这样围而不打,下邳城里的百姓很容易人心涣散,尤其是刘备的仁德之名,再加上张辽本来就有投刘之心,每多僵持一天,下邳的内乱都极有可能变成假戏真做。
    而李睦却暗自庆幸好在仁德之名也有其局限。刘备要名声,就做不出掘断泗水,水淹下邳,伤及百姓的狠绝之事来,否则现在正值夏汛,他来一出历史上的水淹下邳,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于是,周瑜在看过李睦和工匠们试验守城弩之后,立刻决定主动出击。
    他并不在意这十三支箭最后落在哪里,只要按照李睦的法子,最终都落在刘备的军中就行。
    刘备曾是徐州牧,他应该最清楚下邳城墙上的守城弩虽都是十石强弩,可却只有两个绞盘,根本不可能用足十石之力,达到四百步的射程。而他还是谨慎地在城外两百步之遥驻扎前军,加上一万兵马的陈列厚度,他的中军帐距离守城弩就足有四五百步。
    四五百步的距离,哪怕守城床弩的弓力运足,也已是强弩之末!根本不用考虑下邳城的守城兵暗箭偷袭的危险。
    所以只要李睦这些箭有足够的射程,从天而降,那必掀起一场混乱。此时他再领一军杀出城去,定能趁着对方军心动摇,士气低迷之时打得刘备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该回沛县了!
    看着李睦将探查刘备中军帐位置的斥候召来反复询问,又一本正经地指挥工匠校准弓弦,调整角度,精神奕奕,气色极好,全无前几天那委顿的模样。周瑜抿唇轻笑,闲闲负手而立,一副能否赶跑刘备,都落在她身上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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