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蓁将她扶得站直了身,才舒了口气,俯身叩拜道:“奴婢含真,见过郡主殿下。”
“郡主?”小丫头从鼻子里哼得一声,“本宫是安乐公主,才不是什么郡主。”
公主?寒蓁讶然,他人口耳相传,皇帝膝下并无子女,可这位口称自己是公主,她也只能先捧着。
“公主殿下恕罪,奴婢才进宫,不识公主千金之躯。”
“算你会说话,起来吧。”安乐掐着腰,志得意满笑了两声。她虽占了个公主的名,可哪里有人真的把她当金枝玉叶看,眼下见了个这般恭敬的人,实在是压不住满心的好奇,绕着她转了两圈,又是捏衣角,又是摸簪子的。
寒蓁见她满头满脸的汗灰混杂,黑亮亮的头发上还有些枯叶蛛网,便取了帕子与她整理,想起她方才是打灌木丛中钻出的,便疑惑道:“公主殿下怎么一个人来了这里?身边连个宫人也没有。”
安乐攥着寒蓁的袖口,盯着上头的纹样细瞧,听了这话便狠瞪她两眼:“小小宫婢,也敢置喙本宫的事?”
她脸蛋生得白嫩,五官又小巧精致,实在是可爱得不得了,即使是竖着眼睛看人也不显得凶,寒蓁看得心头一软,轻轻拂开安乐鼻尖上的一点汗珠,仍笑着问她:“公主年幼力弱,离了宫人只身实在不妥,奴婢陪公主殿下回含章殿可好?”
“不好!”安乐抿了唇,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里立时掉下两颗泪来,她急得不行,忙伸手去擦。寒蓁见她手上也沾了不少灰尘,哪里敢让她碰。伸手将她两只手握了,另取了新的帕子给她拭泪,满口应承道:
“好好好,那就不回去。公主殿下想去哪里啊?”
安乐好容易止了泪,把脸蛋埋进她的胸口道:“你身上有皇叔的味道,你是皇叔身边的人吗?”
寒蓁听她称皇帝为皇叔,便知她是皇帝那些兄长中某一位的女儿,只不知亲王家的女儿怎么就被封了公主。她见安乐小小的一个人哭得站立不住,便俯身抱起她轻声哄着:“是呀。”
“那你带我去找皇叔。”安乐见她犹豫了,急急开口道,“你别怕,我会向皇叔求情,不让他罚你的。”
公主本是金枝玉叶之体,却滚得一身尘土,如今还这般急切吵着要见皇帝,略为一想便知有隐情。寒蓁在心里头叹了口气,应了好。
安乐果然喜笑颜开,方才那股子骄矜之气也没了。一路上把脸窝在寒蓁肩上,小麻雀般叽叽喳喳。一会问她“身上怎么有这么多帕子”,一会又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寒蓁天性喜欢孩子,也不觉得她吵,一一耐心回答。
到了御书房却见薛闲一脸如临大敌地看着她,瞧见她抱着安乐公主更是吓得脸色都变了:“娘诶!姑娘怎么把她也给带来了?”
“狗奴才!”安乐脆生骂道,“她是谁?”
薛闲忙打了自己两嘴巴,赔笑道:“奴才说错了,奴才自个儿打嘴,公主殿下别动怒。”
“奴婢来御书房的路上,恰好遇见公主殿下。殿下想见陛下,奴婢就把公主殿下给带来了。”寒蓁想把安乐放下,却被紧紧捏着衣料,只能继续抱着,向薛闲解释道。
“原来是这么个事。”薛闲松了口气,举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陛下方才生了好大一通气,现下不理人,姑娘快进去劝劝吧。”
“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陛下到了御书房,没见着姑娘的影子。听德林说姑娘往宁和宫去,又遣了人去找。结果回来报说姑娘早走了,这不就······”薛闲一面说着一面不住拿眼打量她,又伸手指给寒蓁看,“姑娘你看看,这御书房的护卫都叫陛下派出去了。”
寒蓁放眼一望,果然昨日还见着的团团护卫只剩下一半还少,禁不住细细抽气:“这可不成,御前怎么能少了侍卫,公公怎么也不拦着点?”
薛闲翻着一双眼信口开河:“奴才何曾没拦呢?奴才都跪在地上抱着陛下的腿求了,可陛下到底是陛下,真要做什么凭奴才是劝不回来的。”
寒蓁还待说什么,安乐往她颈项上一搂,凑在耳旁问:“咱们还不进去吗?本宫想见皇叔了。”便只得作罢,将安乐往上颠了颠,好叫她不滑下来,才作别薛闲往殿中去。
才往里走了两步,只听咕噜一声,是脚下踢到了个什么东西。寒蓁低头望去,借着雕花木窗糊着的明纸中透进的日光看清了,那是枚青玉的龙纹镇纸,不知发生了什么,被磕去一角。
皇帝正在殿中来回踱步,听到这声怒火越发炽盛,猛然扭过头去低喝道:“朕不是说了别进来——”
寒蓁将安乐小心放回地上,捡起那枚镇纸,歉然望着他道:“奴婢回来晚了。”
皇帝望着那双清凌凌的眼,心头如被清泉灌溉,怒火与不安一应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大步上前,伸了手又缩回,仍深恐是在梦中,眼前人会如梦幻泡影,一触便烟消云散。
“皇叔皇叔!皇叔抱我!”拦住他的是安乐,小小的女孩儿十分依恋地抱住皇帝的小腿,奶声奶气地冲他撒娇。
皇帝这才看见她,微微诧异过后,俯下身抱起安乐,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问:“怡儿怎么来了?”
“安乐想皇叔了呀!”安乐撅撅嘴,拨着皇帝头冠上垂下的流苏玩耍,“含章殿的嬷嬷都说皇叔很忙,不会来看安乐,安乐说要来找皇叔,她们也不让。安乐就偷偷来了。”
皇帝板下脸,从她手里抽出那截流苏道:“胡闹,你无人跟着,万一磕着碰着可怎么是好?”
安乐小身子一僵,歪一歪嘴,“呜哇”一声便哭了出来:“皇叔凶安乐!皇叔不喜欢安乐了!”她哭得哽咽,抽抽搭搭地扭过身来寻寒蓁,张开双臂道,“不要皇叔抱了!含真姐姐抱我!”
皇帝立时大窘,一张严肃的脸怎么也撑不下去。寒蓁看他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模样,抿着嘴偷偷地笑,上去把安乐接在怀里,一下下拍着她的背,柔声细语道:“公主莫哭了,好不好?陛下怎么会不喜欢公主呢?陛下就是太喜欢公主才怕公主受伤是不是?奴婢方才见公主手心红了,可是弄疼了?陛下就是怕公主疼才这样说的呀。”
安乐起初还将头埋在她胸前嚎哭,哭着哭着就没了声响,看了才发现是哭得睡过去了小小一张脸上,犹带泪痕。
“把她放到塌上去睡,你抱了这么久手也累了。”皇帝低头凝视着安乐的睡颜,压着声音道。
寒蓁将安乐安置在榻上,取了帕子在温水中浸过,一点点拭干她脸上的泪痕。正蹙了细细的眉担忧她睡梦中寒冷,抬头便见皇帝拿了自己的氅衣为她盖上。
皇帝方才被安乐一打岔,错失了时机,该说的以往不敢说的都咽了回去,沉甸甸地压在心里头,现下只好干巴巴问寒蓁:“为着怡儿耽搁了?”
“是。”寒蓁俯身为安乐掖好被角,思索一阵开口道,“有一事奴婢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事?”皇帝扬了眉扫她一眼。他知寒蓁不同于那些事事爱争先出头的,求的是安稳度日,做的是自扫门前雪的事,断不可能自找麻烦。
“公主殿下似乎······嗯,在含章殿过得并不好。”寒蓁斟字酌句,不敢说得太过直白。
“怡儿从未与我提及。”
“这,奴婢想恐怕也与安乐公主在含章殿的日子有关。”
皇帝沉默半晌,低低地叹了口气:“倒是朕疏忽了,多亏你提醒。”他挥袖在寒蓁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安乐柔软的脸颊,“朕虽让怡儿做了公主,但总是忙于朝政,对她欠缺关心。”
寒蓁见他一贯表情淡漠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伤怀之色,没来由地心里一酸。
“朝中事务繁忙,陛下难免顾忌不到公主。”寒蓁安慰道,“况且公主殿下是公主,想是无人敢怠慢,如今次之事恐怕只是少数。”
“未必。”皇帝摇摇头,“旁人为着怡儿的身世,未必肯好好待她。”
寒蓁一怔:“公主难道不是某位王爷的女儿?”
“怡儿她,是废太子的遗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