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寒汀悚然一惊,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象蛛庞大的身躯似乎忽然缩小了些,通体黢黑的颜色愈发幽深,身体都灵便了不少。褚寒汀直觉不对, 掉头便走,那象蛛自然不管不顾地紧追着他不放。
它脚程奇快,又一贯不管不顾,没多久林子里的树就被它撞断了好几棵, 两败俱伤地在它身上留下了许多伤口,却也给褚寒汀添了不少麻烦。
横在褚寒汀面前那一大棵树冠足有两人高,他身法轻盈地跃过去,可到底花了时间,象蛛顿时追得更紧了。褚寒汀心中头一次有些焦虑,这么一路跑下去定是甩不脱这头畜牲的,他得好好想个法子……
褚寒汀并不比江潋阳更善于逃命,但他原先为了好玩,练过种玄妙的身法,使出来时有如一人分做几身,叫人眼花缭乱、真假难辨。当年他鼎盛时轻松便能化出八道影子,不过现在么……碰碰运气也许能幻出另一道分、身吧。
当然,褚寒汀并没有打算靠着一道幻影脱身;那太过依靠好运气,而长久以来他认为自己似乎并没有这种东西。褚寒汀打的是那些被象蛛撞倒的树的主意——十分巧合,稍把它们挪一挪就能布下个绝妙的困灵阵;连阵眼都是现成的,那颗被象蛛迫不及待地戴在庄江额上的猫眼石就够了。
万事俱备,只欠片刻让他挪一棵树。而当象蛛骤然看见两个他时,定会迟滞片刻,应当够他施为了。
褚寒汀忽然开始兜圈子,他绕了个大弯,卯足了劲儿往一早看准的那棵树奔去。如此一来费了些时候,象蛛跟他的距离就更近了。褚寒汀却并不慌张,他有意拐了个急弯,一头扎进树冠里。
象蛛视野中的目标忽然变得若隐若现,有些急躁。它脚步不停,将它面前的碍眼树冠劈了个稀碎。
而后,象蛛傻眼了。
当两个一般无二的身影同时出现在象蛛视野里时,有那么一瞬间它困惑极了,六条腿一同迟疑了片刻。然而紧接着,它便随意选了个目标,又死死咬了上去。它太想杀死这个人类,只好赌一把,就算赌错了也总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象蛛运气实在不差,它选中的那个褚寒汀果然不是幻影。这样的坏运气早在褚寒汀意料之中,他面无表情地飞起一脚,一棵跟他的腰一样粗的树斜着便飞了出去,轰然落在那一地横七竖八的断木之间。
这时,褚寒汀几乎就在象蛛脚下。只要它抬起前腿,就能轻松将追逐了这么久的猎物斩作两段。
然而就在那棵树落地的一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似乎有风自地下蒸腾而起,象蛛觉得自己的脚似乎被这些若有似无的扰人气息给黏住了。它烦躁地甩开前腿,却发现自己几乎已动弹不得。
褚寒汀见目的达到,勾唇一笑,扬长而去。
待褚寒汀赶到河边,终于与丁晚岚几人汇合时,时间刚好过去一个时辰。眼看着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褚寒汀却依旧不见人影,他们正商量着要不要进去找他。就在这时,林绣山眼尖,高声叫道:“你们快看!”
三人一同往林间望去。只见褚寒汀发髻散乱,外袍早被他丢在了林子里。万幸他看起来没受什么伤,脸色虽然苍白,一双眸子却还亮得很。几人一拥而上,一个拿了水袋,一个递上湿帕子,还有一个一直念叨着“没事便好”。
天色已晚,为免夜长梦多,褚寒汀断然拒绝了他们多休整一会儿的提议,略微收拾了一下便急匆匆赶往山谷出口。
此处距离山谷口还有段不小的距离,等到他们终于出了山谷时,天早就黑了。
一路上有惊无险,而且第一趟就颇有收获,几人都干劲十足,精神亢奋。林绣山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说道:“下回咱们定要准备周全,争取一鼓作气……唔,褚师兄,咱们什么时候再来?”
褚寒汀心里有些拿不准江潋阳什么时候能带引魂丝回来,只好含混地“唔”了一声,道:“待选个良辰吉日……”
他话音未落,便被丁晚岚警告地一拉袖子。褚寒汀顿时噤声,顺着她的目光往不远处的草丛中看过去。只见半人高的草鼓动了片刻,一群执剑的黑衣人神色肃然,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几人戒备地背靠背站成一圈,疲惫的神经再次紧绷了起来。难道毓秀山庄竟又混进了魔修?月色暧昧不明,褚寒汀依稀觉得为首的黑衣人有些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丁晚岚已诧异地“咦”了一声:“戚师兄?”
她一声“师兄”叫出口,众人才又细细将人打量一番:这哪是什么魔修,看服制分明是刑庭的人。
……短暂的喜悦过后,他们很快发觉,被刑庭的人围了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戚随化叹了口气:“丁师妹。”而后高声道:“这几名弟子违背禁令,擅闯后山,依大长老之命,拿下!”
几人皆觉理亏,乖乖任刑庭的人将他们围在中间。戚随化见他们配合,倒也没绑人,就这么一路进了刑堂。进门之前,戚随化偷偷对丁晚岚叮嘱道:“师父亲自来了,他气得很,你可看着点他老人家的脸色。”
他们几人进去了才知道,何止曾久锋,长老堂半数都到齐了。几个违禁弟子的师父赫然在列,还有几个长老,可能是顺路来看热闹的。
——毕竟毓秀山庄已经有些年头没出过这么“有活力”的弟子了。
长老们看见各自弟子全须全尾地被带了回来,先是松了口气,继而,长久的担惊受怕成了怒火最好的助燃剂,整个刑庭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冷厉了……自然,也有松完气之后就心平气和地了结了的,比如曲洵,可惜在这场合他说话没什么份量。
曾久锋冷着脸,问道:“你们几个,去后山做什么了,谁出的主意?”
他一贯疼爱的女弟子此时正在下头可怜巴巴地垂着头不说话,然而曾久锋似是动了真怒,显然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
几人显然不能说出庄江的事,因此谁也不肯开口,长老们倒也不会觉得这几个才出师的弟子去后山真有什么目的。然而这番默然抵抗的态度令曾久锋勃然大怒:“放肆,你们有没有把山庄规矩放在眼里!”
曲洵被这一波怒火波及,隐隐有些不安。他了解曾久锋,这人对自家弟子是爱之深责之切,可迁怒起别人来就是六亲不认。他没有小师弟这么大的气性,看见徒儿平安归来就什么也不愿计较了。可他又不想真开口求情——免得寒汀混过了这一回,以后变本加厉地胡闹起来。
而陆仰山和苏长老可能也有此番顾虑,他们几人就这么听任曾久锋发脾气,一个个默然不语。
而曾久锋的火没人拱,自己就能燃得声势喜人:“一会儿自己去领二十鞭,禁足一个月,再……”听着曾久锋的处罚一个个字吐得令人心惊,曲洵再也坐不住,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到另一位一同前来的长老身上。
那长老旁观者清,自然看得出曾久锋已经有些舍不得,只可惜一言既出,骑虎难下。
那一位乐得卖曲洵个好,还能给曾久锋递个台阶,何乐而不为呢?他适时开口劝道:“曾师弟,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他们知道错了就行了。罚得过了,太早磨平了孩子们的棱角,于修行也不宜。”
曾久锋果然乐意接了这台阶,他沉吟片刻,“勉为其难”地呵斥道:“还不谢过师伯!若非师兄开口,我定不会轻易饶过你们这回!可也不能一点不罚,暂就……禁足十天,小惩大诫。”
曲洵长出了一口气,曾久锋果然后悔了。可他哪能不后悔,他就是再气,又怎么舍得打丁晚岚呢?
这一场风波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各家长老领了自己违禁的弟子回去禁足。曲洵自然也带着褚寒汀回了芰荷苑。
别支个个财大气粗,自有专门的囚室用来给弟子禁足。唯有芰荷苑,巴掌大的院子里,统共就这么几间屋子,哪里有地方专门给他关人的?
于是褚寒汀的禁足就成了在自己房间里闭门思过,曲洵显然没时间一直看着他,于是守卫的重任自然落在了宋东亭肩上。宋东亭的实际年龄虽然也七老八十了,但相貌一直保持着十四五的少年模样,习性也奇异地同长身体的少年十分相似——他恨不得一天睡满八个时辰,使得褚寒汀的看守形同虚设。
于是这十天禁足最终成了褚寒汀人生中最轻松的一次受罚,他闲来无事便打坐调息修行,间或与师弟闲话几句,日子过得颇为惬意。
直到第五天的晚上,江潋阳回来了。
这一次敲褚寒汀窗户的成了只黄鹂鸟,叫声悠扬婉转,煞是动容。褚寒汀却没好气地推开窗,似笑非笑地看了黄鹂鸟一眼,道:“江掌门,我那师弟尤其喜爱音色美丽的鸟类,你学得这样像,当心他将你捉了养起来。”
江潋阳毫不在意地一笑,单手撑着窗台,腿一偏就在褚寒汀房里潇洒地落了地。他顺势搭上了褚寒汀的肩膀,不由分说就把人往床上带,褚寒汀气得一抖身,巧妙地将江潋阳作怪的手卸了下去:“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
被他这么轻斥了一句,江潋阳的手脚果然规矩起来。他整个人毫不客气往褚寒汀床上一仰,躺成了个“大”字型,口中忿忿抱怨道:“你男人连日奔波,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来看你,你怎的却这样漠视我的心意……”
褚寒汀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他,江潋阳果然闭上了嘴。他阖了双眼躺在床上,没一会儿便不动弹了。其实褚寒汀有些好奇引魂丝的下落,可江潋阳连日奔波想来真是很累了,他有些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便不忍心吵他了。
江潋阳却一直等着褚寒汀忍不住来叫他,可他左等右等,褚寒汀却再没说一句话。他终于按捺不住,把眼睛小心地撑开了一条缝。
……就见褚寒汀盘膝坐在椅子上,一脸无欲无求,如同入定的老僧,看起来根本没有要跟他亲热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