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当初也是洪门人,上一代的恩怨情仇若有什么人更清楚,那必定是上一代的前辈。
“这件事我的确听过。当年冯庆被人砍伤手脚,险些经脉尽端,谁知他忽然奋起,发疯砍人,杀红眼,这才保住性命。他后来对我说,他还有大仇未报,心愿未了,他不甘心,他不能死。”杨守谦收敛神色,静静饮口茶,眼中动容,似乎当真又见当年情景,“细辛,你可知你契爷为何临死前力保冯庆成为话事人?照你契爷话说,他有治住冯庆的法子,还有便是冯庆的心太霸道,愿望太强烈。他目标明确,手段了得,并且不死决不罢休。就冲这点,冯庆的确是当时最适合当话事人的人选。”
“那杨伯公可知他口中的仇人究竟是谁?”
杨守谦缓缓摇头:“我只知道他的仇人的确是白厅中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光是那人死也无法满足他。我不知他跟仇人究竟有什么恩怨,但看他的势头,是想要那人身败名裂,妻离子散才罢休咯!”
院外雷声轰隆,阴云密布,打破厅内短暂寂静。
黎雪英的脸变得苍白。
他忽然站起身要离开,仔细看去手脚都在哆嗦。
“阿英!”辛默捉住黎雪英的手,“你先冷静,不定就是你阿爸!”
杨守谦的眼珠轱辘一转,再次凝视这个白净瘦弱的少年。
“细辛,你这位小朋友,看来同这件事有关系。”
“他父亲是警务司黎鹊,与冯庆恐有枝节。”辛默压低声飞快对杨守谦说道,随即又转身拜别,“杨伯公,我有事先走一步,今日多谢你解惑,来日再请你饮茶。”
话罢便随黎雪英飞快离开大院。
黎雪英行在街头,人潮汹涌,他却看不到目的地,只孤意向前。
听不到辛默在身后喊他,也不顾有人在身后拖他手。
那声打雷如虚惊,绵密的云层中已渐渐窥得天光。
有人掌伞在他头顶,黎雪英也毫无知觉。他只知明明夏日,身上却发寒,甚至要起冷汗。
他一世未享受过天光,从没像此刻渴望阳光照射在身体上的和煦温暖。
“阿英!”辛默终于一把扯住他,“你精神点,这样好似失心疯。”
二人已行到街尽头,两侧有精美的雪糕铺子,黎雪英蹲下抱膝,呼吸紧促。
辛默又惊又惧,生怕黎雪英身体不舒适,立马蹲下就要抱他,却被黎雪英推开。
“我只是想平静片刻。”他细白的手抵着辛默胸口,此刻更显无力。
辛默看得心疼,将他冰凉的手裹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中,另一手则抚摸他的背脊。他算不上会安稳人的男人,更不懂说出体己话,到此刻他才痛恨自己的口拙,甚至不知如何让黎雪英能好受丁点。
他只能装作不在意地说:“你放心,我一天有命活,就一日为你拼到底。冯庆那个死扑街,我斩断他双手双脚给你安心,还是阿英要他一双眼一双耳,我都替你办到。”
辛默越说越解气,仿佛光用语言便能将冯庆剖尸,不自觉目露凶光。
黎雪英抬起头时眼眶烧红:“我从未如此切身感受到自己的无能。我的阿爸,家姐都遇上麻烦,我却束手无策。默哥,你懂那种感觉吗,没办法,一丁点办法都没有。我找过人,纪耀,甚至邢总探长。但到头来,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的……”
只能眼睁睁的,等待苦难降临于亲爱的人。
黎雪英一席话将辛默的心都话到酸痛,他慌慌张张,手足无措揽抱他在怀:“还有我,你信我。阿英……”
辛默忽然放开黎雪英,于大街上便半跪,三指并拢朝天:“阿英,你听着。我辛默在此发誓,从今日起,尔父母即是我父母,尔兄弟姊妹即是我兄弟姊妹。只要我有命活,我必护你与他们周全,如若违誓,死于万万刀——”
黎雪英慌张起身,两手并用捂住辛默的口:“你痴线!你发疯!”
辛默发愣片刻,忽然意识到这是头次见黎雪英口不择言,听他气急败坏,心中竟有丝窃喜。
他不顾满街围观的人,将黎雪英抱在怀中:“你信我,信我。”
怀中人先是挣扎,片刻后终于默不做声。
黎雪英的声音再次平静下来,但于那平静之中,辛默又听出一种别样的郑重:“默哥,我信你。但我并不愿你为我插手过多,你跟住我,麻烦只多不少。你太搏命,不到万不得已,我甚至不愿你知情。”
辛默还要开口说话,黎雪英已站起身,捡起地上的遮阳伞。
他两指并拢压在辛默唇上:“收声,先行回家。有什么话路上讲。”
看热闹的旁观者逐渐离散,辛默难得一见沉默寡言,待到二人骑上摩托,他终于忍不住。
“什么叫不愿我知情,什么又叫麻烦?阿英,若是你怕欠我人情债……”
“默哥,收声吧。”黎雪英在身后抱紧他的腰,将侧脸贴在他宽阔结实的后背上,“有些事我情愿你一世不理解,但希望你能体谅。我不能因一味的依靠而将你带入不利境地。如果是那样,我不配与你话中意。”
胸口如同塞了一团棉花,棉花中闷满沉甸甸水汽。
辛默迎着风张开口,想说点什么,灌进肺的只有冷冰冰的风。
黎雪英从刚听完杨守谦话时的慌张激动,到现在的平静却心不在焉,辛默看得出他需有时间自处,思考,消化。
同黎雪英道别后,他没再多逗留,只在楼下静静抽完一根烟,抬头望黎雪英房间半开的窗,摇曳的窗纱。
一颗烟毕,他跨上摩托,接到来自刘方方的通话。
几乎快马加鞭赶回,就见刘方方已在门口眺望,甚至搬出小马凳蹲着,一副守株待兔模样。
辛默心觉好笑,还没来及卸下头盔上前调侃,刘方方就已迫不及待从凳上跃起,好似身后有火烧,直冲辛默奔来。
“默哥,这回真大事不好。冯庆人去新界,和白厅人话事,好像是英国佬。大楼我进不去,但看到有ICAC人在楼下。我也就多看一眼,车里坐的好像就是黎先生。”刘方方边说边随辛默飞快往屋企中走,几乎手脚并用比划,“我怕一直以来都我们想错。冯庆除了总华探长邢世怀外,还抱了英国人大腿。ICAC权限再高,也讲证据,并且也有目前不敢得罪的人。默哥,我恐怕黎先生是被ICAC的人带走,其中是不是冯庆做鬼不好讲,你要不要赶紧通知阿嫂?”
辛默越听脸越黑,到最后整张脸上表情几乎是狰狞。听罢最后一字,他抬脚踹飞身旁的小马凳,大骂叼他老母,看得出是真正动气。
刘方方在一旁屏住呼吸不敢多话,他从未见过辛默雷霆大怒。
“带上家伙,我去会会冯庆,你去找阿英,看好他。”辛默三两步飞快上楼。
他从抽屉中取出一把袖珍的小手枪,插在后腰皮带下,下楼时撑住栏杆直接从二楼跃下,三两步就冲上摩托,再次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