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佐兰还穿着在家时的衣袍,前襟和衣袖都残留着干涸的血液。洪先生虽然年老却不眼花,只看了两眼就皱起了眉头。
“卷起袖子来。”
叶佐兰不敢忤逆,于是将袖管撸起,露出两条上下青紫色的胳膊。
洪先生微微一愣,但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马上就让叶佐兰跟着自己前往病坊。
托洪先生的福,时隔一日之后,叶佐兰身上各处的伤痕终于得到了清理和治疗。而病坊里的医工们也说,叶佐兰已经成了国子监里最眼熟的学生。
关于旷课的惩罚很快就传达了下来——叶佐兰被判禁足三日,闭门思过。他知道这是洪先生变着法子让他静养,心里头又感激又难过。
从这天开始,生活似乎再度恢复了平静。并没有人追问他受伤的原因,而叶家也没有任何人找上门来,甚至就连平日里跟着叶佐兰的那个小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也是叶佐兰第一次真正的独自生活,所幸并没有太多的不便之处。正相反,独处能够让他安静地思考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种种遭遇。
除此之外,叶佐兰还做了另外一件事——在床边挖了一个地坑,将装有唐瑞郎全部书信的那个木箱子埋了进去。
这样就算有朝一日,父亲气势汹汹地过来搜查,也必定是一无所获。
第四天,禁足令解除,叶佐兰还和以前一样回到丽明堂去念书。然而就在这天的下午,却有一个令他万万想不到的人跑进了国子监。
利川堂,是国子监西门边上的一处小院落,专门提供给学生们会晤外界的访客。叶佐兰还是第一次到利川堂来,而指名找他的人,此刻就与他对面而坐。
从身形上来看,这应该是一个稍稍比他年长一些的少年,穿着最最寻常的粗布衣袍,头上戴着一顶尖锥纱帽,即便是到了室内都没有摘下来。
虽然看不清楚长相,但是叶佐兰却立刻觉得他有点眼熟。
见到佐兰,少年也没有取下纱帽,反而起身朝前走了一步,抓住了叶佐兰的手腕。
“爹爹好像出事了!”
“……月珊?!”
叶佐兰吃了一惊,这才听出是姐姐的声音:“你、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嘘!”叶月珊立即示意他噤声,然后才悄声道:“是娘让我过来的,这个消息,她不放心让仆役来传……”
事情,还要从四天前,叶佐兰走后开始说起。
当天下午,叶锴全返回家中,发现叶佐兰已经逃走,自然是大发雷霆。然而一方面是母女二人的发誓担保,另一方面则顾虑着不敢将事端闹进国子监里面去,他最终没有再找叶佐兰的麻烦。
关于弹劾唐权这件事,母亲也试图劝说叶锴全放弃。然而他却如同鬼迷心窍一般,根本听不进任何的声音,只是一遍一遍地修改着草拟的文章,生怕哪里出了纰漏。
正式的弹劾奏章应该是前天呈到三司使院里头去的。而昨天父亲出门早朝,此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虽然这段时间,他在都水监里过夜也算是常事,但第二天早晨必然是会回来的。娘担心可能会有什么变故,因此才来叫你回家,大家商量有没有什么主意。”
叶月珊的这番诉说,顿时让叶佐兰紧张起来,他勉强定了定神,让姐姐暂时留在利川堂里等待,自己则立刻去向洪先生请假。
面对叶佐兰突然的状况,洪先生依旧没有细问便点头同意。
叶佐兰离开绳愆厅,脚步如飞,只想着与姐姐一同赶回家中。一不留神,却差点儿在走廊转角处,与一名逆向而行的学生撞了满怀。
叶佐兰急忙想要道歉,一抬头才发现来人正是陈志先。
这个前任都水使者之子,却仿佛完全无视了叶佐兰的存在,只是微微地倒退了一步,就继续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这是怎么了?
叶佐兰正觉得奇怪,却又见陈志先微微放慢脚步,回过头来吐出一句警告——
“离开国子监……快走!”
这句低语,为叶佐兰本就紧张的心脏又绷上了一根弓弦。
然而时间紧迫,他唯有重新回到利川堂和叶月珊汇合,姐弟二人再直奔崇仁坊而去。
现在是申时初刻,务本坊与崇仁坊之间的春明门东大街上,原本应该车马喧嚣、热闹无比。然而此时,叶佐兰却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
人都到哪里去了?
虽然心下疑惑,但这毕竟与己无关。姐弟二人一路小跑,很快就看见了崇仁坊的西门。
他们家的新宅就在西门南侧的正数第二户。庭院里有一个大柏树,因此很远就能够看得见。
然而直到跑进坊门之后,叶佐兰才愕然发现:此刻比大柏树更醒目的,却是“人”。
好多好多的人,将崇仁坊的西门堵了个水泄不通。他们面目陌生、神态各异,而唯一共同之处,就是全都面朝东方,伸长了脖颈,好像在眺望着什么。
出什么事了?!
叶佐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他几乎已经确信——这些看热闹的人,全都是冲着他们叶家而来。
“我去前面看看,你且找个地方躲避,别让任何人瞧见你的模样。”
叶佐兰如此叮嘱叶月珊,然后独自一人朝前挤去。
新宅的对面是一处旗亭,门前有一个落了单的抱鼓石墩子。叶佐兰知道自己个子矮小,于是咬着牙挤了过去,爬上石墩,朝着北面眺望。
他这一看,差点吓得丢了三魂七魄!
只见一大群黑衣黑帽的刑部吏卒,腰间佩刀寒光凛凛,将新宅的大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又有来来往往的杂役,正将一箱一箱、一件一件的器物从正门搬出来,放到乌棚马车上。
这是准备做什么?!
叶佐兰的眼皮一阵突跳,冷不丁地听见边上有人叹气道:“这叶家老爷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刚搬过来,就被官府给抄了家。”
抄家?!
叶佐兰双腿一软,差一点儿从抱鼓石上跌落下来。
搬运物品的杂役仿佛蚂蚁似的,源源不断。突然间,大门里又响起一声凶恶的吼声。
“走!”
紧接着从门里面走出来的人,顿时让叶佐兰呼吸一窒,继而手脚冰凉。
是娘亲!
虽然她头戴纱帽遮住了面容,但是天底下又有哪一个儿子认不出母亲的轮廓?叶佐兰睁大了双眼——他看见娘亲虽被两个吏卒左右挟制着,却依旧从容不迫,缓缓迈出了门槛,也登上了一驾乌棚马车。
这一刻,堵在门口围观的人全都安静了,而叶佐兰则用力捂住自己的嘴。
娘亲这是怎么了?她要被带到哪里去?又会被怎么样?
巨大的疑惑、对母亲的依恋,如同一双大手拉着叶佐兰,要他朝乌棚马车走去。
然而围观的人群却如同潮水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将他推搡回到原地。
很快,他的耳边传来了马匹嘶鸣、车辙滚动、官差喝道……以及人群再度嘈杂起来的喧嚣声。
而这一切,又粗暴地混合了起来,吞没了叶佐兰悲哀惊怖的呜咽声。
第17章 饆饠
叶佐兰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呆呆站立了多久。
等他回过神来,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得七七八八。而他在刚才的推搡中弄散了头发,丢失了右脚的鞋,左边衣袖还撕了一道大口……此时此刻的模样,也许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关押着母亲的乌棚马车早就走得无影无踪,新宅的大门再度紧闭,中央贴上了交叉的封条。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噩梦,而是现实。
对了……姐姐……
哭泣与沮丧都必须暂缓一步,叶佐兰告诫自己必须振作。
他迅速回到与姐姐相约的地点,却没有急着诉说,而是抓住叶月珊的手,将她领向一处僻静小巷。
小巷深处藏着一处旧宅,主人本是百年前的一位朝中名臣。时至今日,大臣的子孙早已家道中落,迁往外地居住。旧宅里只剩下残砖破瓦,枯树衰草。唯有一间祠堂,勉强还能遮风避雨。
叶佐兰领着姐姐躲进祠堂,又仔细把门掩好。姐弟二人四目相对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叶月珊也是个七窍玲珑的姑娘,佐兰这一哭,她就猜到了十之八九,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待佐兰将所见之事断断续续地说完,姐弟二人都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然而他们依旧是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应该和弹劾奏折有关。”
叶佐兰说出了心中的矛盾:“然而正所谓‘辟礼门以悬规, 标义路以植矩’,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对勇于弹劾的臣子大加褒扬。就算所劾之事并不确切,也不至于对弹劾者进行如此严重的惩罚……否则朝中上下,又有谁敢再铮言直谏?”
叶月珊对朝堂上的仪轨并不了解。她想了一想,忽然搂住佐兰的肩膀。
“无论如何,朝廷的人抓走了我们的爹娘……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佐兰,我们必须躲起来,必须想办法活下去!”
“没错……”叶佐兰顿时准备起身:“我在国子监的号舍里存着一些买书钱,我去拿来!”
“不能去!”叶月珊急忙将他拦住:“他们知道你在太学念书,必然在国子监守株待兔。你这一去,岂不就是自投罗网?!”
“也对……”叶佐兰这才冷静下来,抱着脑袋坐到一旁:“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我身上只有几小块碎银,日后可怎么办?”
“也许我们应该找机会离开京城。”叶月珊咬着指甲说道:“去柳泉城的舅舅家中。他是个明事理的好人,应该能够收留我们。”
“出城去?!”叶佐兰却咋舌:“难道就这样放着爹娘两个不管?”
“你说,怎么管?”叶月珊红着眼睛反问:“倒是有什么办法,赶紧说出来啊!”
叶佐兰张嘴就想要辩解,然而声音到了嘴边,却发现其实根本就无话可说。
国子监如今是不回去了,想要找那里的同学,对方恐怕也不愿意来趟这趟浑水。至于洪夫子,毕竟只是一届教书先生,奉行得也是明哲保身之道。
那么,还有谁?
叶佐兰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曾经被父亲撕成碎片的信笺已经被仔仔细细地拼好。可分明只是多了一张衬垫的薄纸,叶佐兰却像是揣了一块熟铁,无比沉重。
唐瑞郎,唐瑞郎……若是换做别的情况,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然而,自己的父亲弹劾之人,偏偏正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也许就是今日之事的罪魁祸首。
明明,距离端阳之约,只剩下二十日了……
万般颓丧之中,叶佐兰唯有抱头垂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肩膀被叶月珊轻轻地推了一推。
“天色暗了。佐兰去街上买点吃的回来可好?”
叶佐兰这才感觉自己也是腹中空空,于是点了点头朝外头走去。
距离旧宅不远的横街上有一处饆饠饼店,售卖的樱桃饆饠最为有名。旬日放假归来,叶佐兰便会为叶月珊带上几枚,换来不少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