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佐兰算了算价钱,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里的那枚碎银。心头猛地一酸,直到店里的伙计询问了三次,才勉强回过神来。
“来,你最喜欢的樱桃饆饠。”
回到祠堂,叶佐兰将油纸包的饆饠饼递给姐姐,自己则坐到一旁,开始研究刚才在院子里发现的一口破铁锅。
叶月珊立刻柳眉微蹙:“你怎么不吃?”
“我吃过了。”叶佐兰回答:“现在有些口渴。院子里有口井,我看看能不能打点水上来。”
叶月珊也不去和他争论,起身走到叶佐兰面前,伸手用衣袖在他的嘴角用力擦拭。擦完反手再看,一点油渍都没有。
“给你。”
她将樱桃饆饠一分为二,一半硬塞给了佐兰。接着又取下自己手腕上的金镯子:“明天找个机会当了吧。”
“不行!”叶佐兰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这也许是……是娘亲留给你唯一的东西!”
“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珍贵的。”
叶月珊却摇头,又含泪看着叶佐兰:“我还有你,而你也还有我……我们好好地活下去,这才应该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分食完饆饠饼之后,叶佐兰又将破锅擦净了,在锅耳处拴上衣带沉入井中,打上来的井水倒也清凉甘冽。
姐弟二人喝了点水,慢慢地平复着情绪。这时候,远处也传来了封街的鼕鼓声响。
鼕鼓响后,京城宵禁,闲杂人等不能随便走动——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倒是出来闯一闯的大好时机。
叶佐兰想要回家去看一看。他说服了叶月珊依旧留在祠堂里等自己的消息,但如果天亮之时自己尚未回返,她就必须带着剩下的碎银,趁机混出城去,往柳泉投靠母舅。
夜色笼罩的街道上静得吓人。叶佐兰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违反大宁朝的律法。
违反宵禁之人若是被抓,按律当领刑杖二十下。然而刑杖与家法棍不可同日耳语,杖杖都能令人皮开肉绽。听说先帝年间有一名官员,犯事领了六十刑杖,待到施刑完毕,腿上的肉都已经打烂,轻轻一碰就大块大块地往下掉。
叶佐兰不敢再多想。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布满青苔的小径,来到新宅的东墙外。墙边有个破水缸,缸里填满了泥土,开着一株绣球花。他就踩着水缸,反复尝试了好几次,终于成功翻进宅院。
今夜是满月,如雪的月光洒在庭院里。枫树和藤架的影子缓缓推移着,鲤鱼在池中啖食落花……一切静谧美好,仿佛下一个瞬间,母亲就能够推开月下的房门,从屋子里走出来。
追随着心中无比眷念的幻影,叶佐兰又往前走了几步。母亲的身影消失了,紧闭着的房门上粘贴着惨白的封条。
这才是现实……华宅终将倾颓,而庭院里的一切静谧美好,也都会化作荒芜与死寂。百年之后,将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更不会有人知道,曾经有一家四口的人生,在这间宅邸之中,昙花一现。
乳白色的水雾慢慢池塘中升起,裹着叶佐兰的身体,飘向曾经属于他的那进小院。
他捅破窗户纸偷偷朝屋子里张望,只见满地狼藉。那日争吵时摔碎的瓷片,也依旧散落在长案前。唯有书籍与陈设器物,全都已经被抄走。
没有了,自幼至今的全部记忆、所有可珍惜的东西,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成为了他人之物。叶佐兰心中像是被人掏出了一个窟窿,空空荡荡地,眼泪早已经流干,只觉得一阵阵酸涩。
他正失神,脑后忽然吹来一阵小风。雾气中陡然伸出一只苍老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第18章 南市
叶佐兰仓皇转身,对上了一个须发皆白、满布褶皱的熟悉面孔。
“忠伯?!”他愕然:“你怎么会在这儿?”
被唤作忠伯的老头,首先按住叶佐兰的双肩,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确定无恙之后才颤声回应。
“小少爷啊……我与那些后进的卖身家仆不同,在府上做事凭得是年限契约。那些官差们见了契约文本,便没有将我一并捉拿。夫人因此命我寻找你和小姐的下落。”
听见母亲嘱托,叶佐兰急忙追问详情。
忠伯拉着他的手,两个人快步走到一处背风又偏僻的角落,这才缓缓道来。
“那是小姐刚去国子监寻你之后不久,打坊外头来了一队皂衣的官差,不由分说地就闯进了前院。为首的那个,手上拿着一卷文书,口称老爷贪污了治水的款项;又收受贿赂,擅自免除他人劳役。皇上震怒,责令抄家!”
“什么?!”
听到这里,叶佐兰的身子已经凉了半截。
“我爹在都水监伏案十年,从没有贪过别人一个子儿。如今右迁方才月余,怎么就惹出这么大的祸事?再说,官员抄家这种大事,尤其是旦夕之间就能够做出的决断?”
忠伯点头道:“当时夫人也提出了一样的质疑。可那些官差却冷笑着说:‘皇上查治官吏,难道还要通知你这个妇道人家?’然后不由分说,就要将她带走!夫人情知逃不过此劫,唯有请求道:‘自古以来,女子若不是自身犯法,即便是应当受累连坐的,也不必拘系。如今我愿与你们前往官衙自证清白,但请容我整理容装,戴上纱帽。’那些官差点头答应,夫人便回到内堂……”
说到这里,忠伯忍不住伸手抹泪。
“夫人她……她取出一包银钱交予我手中,又竟朝我下跪,恳求我务必赶在官差之前寻到少爷与小姐,保你们的周全。夫人被带走之后,我赶去了国子监,却一无所获。因此我又偷偷躲回府中……”
他哽咽了一下,又叮嘱叶佐兰:“夫人她还让我告诉你们,千万不能涉险去与她相见,不要与官差冲突。一旦有机会就离开京城,远走高飞,或许还能有……能有再见之日。”
说到这里,忠伯已是老泪纵横,叶佐兰也泣不成声。
然而此地毕竟不宜久留,两个人依旧返回废宅祠堂。见了叶月珊,忠伯将来龙去脉复述一遍,主仆三人又是好一通垂泪。
难过归难过,却也并不是没有好事。
忠伯取出叶母交托给他的钱袋,有三枚十两、五枚五两、四枚一两半的银铤并碎银若干,此外还有一些戒指金钏等首饰。粗略一算,倒也足够他们一年有余的花用了。
叶佐兰说起他们打算往柳泉城投奔母舅之事,忠伯倒也赞同。然而他又提醒这几日风声正紧,各大城门恐怕都有官兵排查。不如先捱过了这一旬,等城防松懈,再找机会逃出去不迟。
“我有个女儿,嫁与城南一户……手艺人家为妻。这几日随着夫君外出跑商,须过数日方能回返。不如我们先去他们家中暂避,待我女儿女婿归来,他们自有巧妙办法,保你们二人安然出城去。”
忠伯虽然并非叶府家奴,然而随侍于叶家三十多年,忠诚可靠更胜他人。叶佐兰的爷婆早逝,姐弟二人便一直将他当做长辈似的亲近。此刻有忠伯在身边,也总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觉之间,夜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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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早,街鼓未动,而主仆三人就已经开始了张罗。
忠伯取来灰土弄脏姐弟二人的衣衫,再打散头发,用泥土涂了脸面。还从院子里找了一个破竹篮、一根竹竿,打扮成了行乞的祖孙。待到鼓响坊开之时,便由月珊和佐兰搀扶着忠伯,颤颤巍巍地朝外头走去。
天子脚下,一国之首,最讲究得自然是“风水”与“威仪”。
相传,前朝的第一任国师受命规划诏京之时,将紫微、太微和天市三垣的位置,映射在小小棋盘之上。而后再细心推演,最终规划成为南北通衢、东西坦道,一百零八里坊星罗棋布的壮绝国都——诏京。
时至大宁朝的开国初年,诏京饱受兵燹蹂躏,一百零八座里坊之中竟有半数以上空无一人。太祖赵化淳下令,让大军家眷从各乡各处迁来诏京,以充民数。此后百年,街坊巷陌,人丁兴旺。
然而到了灵宗宁光年间,鳞安县发生地震,诏京南部的重要水源随之断流,南部的居民陆续开始外迁。到如今,也就只有穷困潦倒者才勉强居住。
叶佐兰自幼便被教导,出门在外,不许往城南的方向走。然而此刻,他却即将打破这条常识了。
忠伯的女儿家住大业坊,离诏京的南城门不远。但从崇仁坊过去,却需要横穿半座京城。没有牛马代步,叶佐兰并不觉得辛苦,倒是叶月珊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走过两座里坊就已经气喘吁吁。
如此,三个人走走停停,终于在晌午时分瞧见了大业坊的东坊门。
叶佐兰抬头打量这座他从未见过的南坊——只见上半截墙被烟熏雨打,下半截则溅满了斑驳的泥点,更满布着海捕文书的残迹,丝毫不似北坊的干净整洁。
再往破破烂烂的坊门上看,到处都是比手指还宽的蠹孔和裂隙,似乎只要一阵风就能够让它轰然倒下。
叶月珊从未到过此低贱腌臜的所在,吓得缩到叶佐兰背后。忠伯让他们不要害怕,只管跟着自己朝里面走。
坊门后头是一个十来步长的昏暗甬道,右侧墙壁上开着一扇小门,门口躺着个看坊门的老汉,满身酒气,正酩酊大醉。可就在他们经过小门的时候,那老汉突然抽搐了几下,猛地睁开双眼,那两只眼珠竟然都是死鱼一般的灰白。
叶佐兰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叶月珊已经尖叫起来。
忠伯连忙安抚,又趁着看门的瞎老头摸过来之前,领着姐弟二人快步往前走去。
入得东坊门来,只见大业坊的内部到处是荒草丛生,歪树成林,一时间竟然看不见任何建筑。再笔直往前一二十步,面前突然出现一道湿漉漉的木板高墙,里头也不知道藏着什么名堂。
叶佐兰在木墙前面稍稍驻步,忽然听见有哭声,隐隐约约地从墙里面飘了出来。
由于道路被木墙阻断,主仆三人只有继续贴着墙根往北走。约莫又五六十步,墙上终于现出一个豁口,竟然仿照辕门的样式搭了个破破烂烂的木头架子门,门上高悬着一个同样破破烂烂的牌匾,写着“南市”两个字。
南市?
叶佐兰知道京城有东西二市,都是商贾云集、人声鼎沸的所在。然而眼前这“南市”又是什么东西?
他心中好奇,脚下不知不觉已经朝着门内走去。
东西二市的规划,大抵是沿着里坊的中央十字街道,两侧的商铺一溜儿排开,鳞次栉比又井然有序。然而这南市,放眼望去却只有一个“乱”字能够形容。
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木笼,到处都是粗大的生锈的铁链。地上东一滩、西一滩,满是红褐色的积水,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臭气息。而真正让叶佐兰无法接受的,是被锁在那些木笼中、铁链上的“商品”。
嘤嘤啼哭的少年孩童,花容失色的妙龄女子,虽双手被缚却依旧怒目以对的受伤男子,还有黑肤卷发的昆仑奴……
南市,贩卖得只有一种货物——人!
第19章 家书
所有那些木笼的外面,人贩子与买主们正在指指点点、讨价还价。那些衣装鲜丽的有钱人,用浸泡了香水的手帕掩着口鼻,看向笼中人的目光,毫无怜悯可言。
叶佐兰正看得心惊胆战,叶月珊突然用力抓了他一把,紧张地问:“你说……忠伯他是不是想把我们卖掉?!”
叶佐兰眼皮一跳,立刻抬头去看忠伯。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五大三粗的人贩子交头接耳了几句,忽然间大步流星地朝着这边走来。
叶佐兰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本能地就想逃,然而右手却被忠伯死死地拉住了。
“别怕。”忠伯低头看他一眼:“不能慌。”
转眼间,那两个大汉就站在了主仆三人面前,二话不说,竟然粗鲁地伸手拈起了叶佐兰的下巴,连啧两声。
“这两个小娃娃,仔细看着眉清目秀,倒还真有点味道。不如卖给我们兄弟二人,一定给个安身的好去处。”
叶月珊吓得“哇”一声捂住了嘴巴,叶佐兰虽然也惨白了脸色,但还勉强保持着镇定。
忠伯见了这两个大汉,也是心慌,却陪着笑脸道:“两位贵人恐怕是第一次到南市来发财?老汉本是刀儿匠陆鹰儿的亲戚。老家大旱,因此过来投亲靠友。”
两个人贩子常年在外地买卖人口,但是一听刀儿匠的名号,顿时相视一笑:“原来是有往北面去的门路,那兄弟也不打扰老丈发财。”言毕,居然爽快地挥手放行。
机不可失,主仆三人顿时好像过街老鼠似地加快步伐,目不斜视地穿过整个南市,又从另一个门走了出去。
“忠伯,他们说的往北面去的门路,是什么意思?”出了南市,叶佐兰勉强收了收魂,忽然抬头问道。
“那是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
忠伯伸手摸摸叶佐兰的头顶。他的掌心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刚才也是十分紧张。
叶月珊也问:“那两个人说的安身的好去处,又是什么地方?”
忠伯叹了一口气,似乎并不想回答,可他却又觉得事到如今,也有必要让姐弟二人了解一些世故。
“他们说得……应该是青楼妓馆。十来岁的娃娃,无论男女,只要是有些姿色的,都会先由老鸨或者龟奴挑选。若是选中了,价格就是寻常奴隶的几倍。”
叶佐兰哪里听说过这种事,顿时瞠目结舌:“大宁朝禁止人口贩卖,官府难道不管?”
忠伯苦笑道:“规矩不是他们定的规矩,拆散得不是他们的家庭,夺走得不是他们的所爱……他们自然懒得来管。别说了,快点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