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云初毫不讳言:“因为从没有哪个外戚之子敢与那些平头布衣一起挤皇榜,并且还真挤得了一个探花郎。包括那个李长坤在内,全都靠着裙带吃饭,辅一入仕就是高官厚禄。所以,虽然探花郎当不得黄门侍郎,但是唐瑞郎却当得。”
“这……并不公平。”陆幽依旧认真地困惑着。
戚云初点头:“的确是不公平。但这种不公平,究竟是唐瑞郎担不起,还是别人当不得——你且要分辨清楚了,不要因为人家和你吵了几句嘴,就断了人家的前程。”
“我哪里断得了唐大公子的前程?”陆幽苦笑,“撇开个人恩怨不提,我也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的选择。可是我毕竟阅历浅薄,用与不用,还是请秋公您定夺罢。”
如是这般,当吏部的春关之试1刚过,诸位新科进士尚在忐忑等候委任的时候,唐瑞郎就穿上了绯色的圆领袍服,佩起了银鱼袋。
对于这场也许是今年最引人瞩目的委任,惠明帝依旧没有任何明确的态度。不过他并不反感、甚至还应该颇为喜欢唐瑞郎——这一点陆幽还是能够肯定的。
东宫太子那边,显然也有过一些权衡,或者干脆就是接受了某些交换条件,因此也爽快地点头应允下来。
朝廷中唐氏一族的势力自不待言,一个个都欢欣鼓舞,只差没有开宴庆祝。
至于陆幽,虽然一直躲着唐瑞郎避而不见,却也不知不觉地竖起耳朵,打听有关于他的种种动静。
一派祥和之中,唯有萧家愁云惨雾。听说尚房里摔碎了皇上赏赐给他的痕都玉碗。更有不少墙头草,已然投靠了唐家。
不过很快,京城里又爆出一桩大事,转瞬间就将朝野众人的目光完全吸引了过去。
三司议事堂于深夜失火。收藏于物证库房之中,侍御史于承留存下来的那些奏弹文书与宝贵物证,尽皆付之一炬!
不必多说,凡是明眼人都能看清此事必有蹊跷。然而文书物证被毁,那些尚且来不及归总记录的罪证,也就随之灰飞烟灭,要想抓住罪魁祸首,只怕是难上加难。
第二天朝会,太子得知此事之后自然大为光火,下令严惩渎职守卫,并加派人手通缉纵火嫌犯。
然而毫不意外地,接下去自然是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陆幽虽身处在内廷,却也将这一场外朝的混乱尽皆收入眼中。这场大火倒也印证了他之前的一个想法——
朝廷中的沉疴痼疾,久已深沉。太子这是双拳难敌四手,若是继续螳臂当车下去,恐怕反而会惹祸上身。
蠕虫若想化为彩蝶,须得化蛹成茧。然而这段羽化蜕变的时期,却也正是它最脆弱的时候。
而目前看来,太子若想成为真龙天子,在登基之前恐怕也得经历一番暴风骤雨。也不知他是否能够安然渡过……
说实话,陆幽对于太子并无好恶,可他依旧忍不住要为了他而隐隐担忧。
这大宁朝的国祚,究竟还经得起几次风雨。
一眨眼又过去了好些时日,三司议事堂的纵火案悬而未决。不经意间,一年之中的“春蒐”却倒是近在眼前了。
与宫中其他的繁文缛节不同,太子一向来都是十分喜欢“春蒐”的。因为它不仅仅是皇家仪式,而更像是一种刺激有趣的成人游戏。
之所以称它为“仪式”,是因为每到春闲时节,天子都会以捕猎为形式,象征性地除去在大宁田野里为患的动物,以祈祷这一整年的农事顺利、丰收。
然而在太子眼中,今年的“春蒐”不仅仅是一场单纯的祭祀或者打猎,更是发泄压力、外出散心的大好时机。
惠明帝因为身体不适,自然无法亲临今年的“春蒐”。太子便领着由飞龙卫、内侍女官、文臣武将组成的浩荡队伍,择了一个黄道吉日,浩浩荡荡地出诏京城去了。
这次的“春蒐”,一共持续五天。从诏京附近的霖水开始,一路狩猎。途径三座行宫,其中就有柳泉宫。
赵昀选择前往柳泉宫,其实也有他的一番考量——柳泉城原本是天子脚下首善之乡,风景秀丽、民风淳朴。然而去年的鬼戎巫医事变之后,城中人心惶惶,商铺尽皆搬迁,药田荒废,民生凋敝。就连柳泉离宫平日的吃用采办,也都成了问题。
赵昀可以不管柳泉城百姓的死活,然而柳泉离宫向来是宗室子弟休养生息的所在,况且还长年住着一个端王赵晴。于是便在江启光的建议下,有了这番决定。
监国储君驾临,想必也能够为这座城池提振一些士气罢。
作为内侍少监,陆幽自然也被列入了“春蒐”的队伍之中。得知此事后的好几日,他都一直处于暗自苦恼的心情之中。
他所苦恼的,并非是久已荒废的射术,而是刚刚走马上任的黄门侍郎唐瑞郎,也在狩猎的队伍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①春关之试:咦之前是不是解释过?差不多就是公务员考试。
刚才忘记说了,赶紧补充下:标题上的夕郎就是黄门侍郎的别称。因为黄门侍郎白天出入宫禁,傍晚下班的时候要在宫门前向着皇帝的方向朝拜。所以一看见黄门侍郎下班行礼就知道傍晚到了,也就有了夕郎这个别称因为《御香行》这个故事的时代背景效法唐宋,而且主要侧重于唐,所以朝廷是从贵族政治向仕人政治过度的阶段。
在这个阶段,虽然科举制度已经较为完善,但是科举出身的平民官员,并不能在朝中担任要职。大权已经落在贵族阶层的手中。放到现在来说,就是政客家族和官员的区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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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春蒐
良辰吉日,晴空万里无云,旌旗招展,号角连声。
霖水河畔,用布幔围起来好大一片林地草场。围场南端竖着一面大旗,旗下是数十名内飞龙卫,骑着清一色的彪健黑马,银色鳞甲熠熠闪耀,仪仗堂皇。
大旗的后方扎着几座军帐,太子尚在帐内休整。帐外,几名近侍与内臣也正披挂准备。
戚云初对射猎之事并无兴趣,便留在宫中服侍惠明帝。随太子出行的宦官就全都归于内侍少监陆幽管理。
陆幽今日换上了一身胡人装束:折襟织锦长袍,翘头鹿皮靴,头戴卷檐尖顶毡帽,帽檐左右各垂下一串玛瑙红珠。愈发衬得整个人朱颜翠发,皓齿明眸。
大宁朝素虞南风。既然天生一副宋玉潘安之貌,那自然也少不得招惹些狂蜂浪蝶。然而陆幽毕竟不是国子监里任人调戏的青涩少年,面对绝大多数的骚扰都能圆滑回避,唯有少数几个无法得罪的,却也可以虚以委蛇。
而这其中,康王赵暻绝对是最令人头痛的人物。
晖庆殿大火之后,这个原本信誓旦旦要帮助宣王上位的家伙,顿时转投太子麾下。而那太子,竟也毫不计较去年东宫药藏郎程武彦之事,由着赵暻出入宫门,继续过着荒里荒唐的日子。
其实,陆幽也曾怀疑赵暻与江启光本质同样,都是太子派去赵阳那里的“奸细”,却苦于始终找不到任何证据。
但无论如何,这个康王赵暻,绝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
然而此刻,这个大智若愚的亲王,却化身一块牛皮糖贴在陆幽身旁。
“真是奇了怪的,怎么这张脸长在你身上,比长在赵阳那小子身上好看这么多……果然那小子才是我家的冒牌货吧。”
他绕着陆幽前前后后地品了一圈,突然压低嗓音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当本王的人?”
陆幽后退一步,恭敬道:“承蒙殿下错爱,可惜在下并无龙阳之好。”
“没有,但是可以培养啊。”赵暻不依不饶,“我说你跟着长秋公学了那么多年,怎么这点就没学会呢?不如今晚上你就到我的院子里来,我教你,保管你一次得趣……”
听他尽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陆幽心里厌恶得紧,忍不住想要找个机会溜开。可刚一回头,就看见唐瑞郎肩膀上擎着一只白鹰,从军帐后面绕了过来。
他灵机一动,朗声道:“听说这霖水河附近的密林里有一种白狐,毛皮最适合鞣制裘衣。王爷不如猎上几只,让人为王妃做件裘袍?”
果然,一听见他的声音,唐瑞郎立刻扭头看向这边,继而快步走了过来。
“康王殿下竟然如此有心?那瑞郎就先替姐姐谢过了。正好下个月就是姐姐的生辰,不如姐夫您就那个时候送出去如何?”
被他硬生生地搅了局,赵暻也不伪饰,大大咧咧地不耐烦起来。
“你小子可别给我多嘴啊!否则,那几只狐狸就归你去打了来。切,还说狐狸,你们不知道就连山鸡都是提前一天放进林子里去的吗?”
接着他又看向陆幽,脸上依旧是那幅吊儿郎当的表情。
“害什么羞啊,明明亲都早就亲过了,还装什么矜持。好了好了,本王不陪你们玩儿,本王啊,玩鸟去!”
说着,他就伸手去逗停在唐瑞郎肩膀上的那只白鹰。谁知那鹰儿不识好歹,低头作势就要去啄赵暻的手指。所幸唐瑞郎后退一步,及时按住了白鹰的胸脯。
自讨没趣还丢了脸,赵暻“呔”了一声,赶紧确认周遭无人看见他的丑态,然后扭头就走。留下陆幽与唐瑞郎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唐瑞郎开口道:“你……与康王,发生过一些事?”
“一场误会而已。”
陆幽想要解释,却又觉得多余,因此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紧接着反问:“他倒敢当着你的面,对你姐姐不忠。”
“他好歹也是这大宁朝的王爷,况且这也不是头一遭了。”唐瑞郎苦笑:“我看他迟早会有个三妻四妾。我姐也早就看透了。只是一直生不出个一儿半女的,便只能他折腾去。”
生不出儿女,又不一定是女子的问题——虽然陆幽很想这样说,但想想自己与唐瑞郎目前还在冷战,便也只能咽进肚子里去。
眼看着两人又要冷场,只听一阵叮当乱响。有两条猛犬,一只细腰长腿,一只褐毛垂耳,都脖系金铃,吐着大花舌头,朝着这边跑过来。
“我家衔云、我家逐风。”
唐瑞郎轻抚凑到脚边的狗头,“衔云特别擅长撵兔子;逐风是从西域跟着商队过来的,鼻子特别灵。一滴血,滴在草丛里,十天后都能找出来。”
正说着,太子终于装束停当,从军帐里头走了出来。众人赶紧退向两边站好,一番仪式之后,第一场春蒐便正式地开始了。
陆幽对打猎并无喜好,也没有多少求胜邀功的心情,因此尽管背着弓箭上了马匹,却只是跟在太子身后壮壮声势而已。
至于新官上任的黄门侍郎,自然也是紧跟在太子身旁。然而与陆幽相比,他显然更加主动和巧妙一些,不露痕迹地帮着太子捕获了不少猎物。
半日之后,众人回到旗下清点战果。除去东宫一行的猎获全都算在太子头上不提,其他队伍中猎获最丰者,还要数兵部侍郎姜曲芝。光是野兔与雀鸟就堆成一座小山,獐子野猪有好几头,就连刚才陆幽提到的狐狸也射到了一只。
按照惯例,猎获最多的几个朝臣,即将论功行赏。诸人依旧回到军帐前的空地上,一旁的内侍已经端出了放有赏物的托盘。
太子首先奖赏了第二三名的朝臣,而后转向志得意满的姜曲芝。
“姜爱卿的骑射技艺了得,所携鹰犬也都是万里挑一的上佳之选,这春蒐首日的头功实至名归,本王也算是对爱卿刮目相看了。”
得了赏识,姜曲芝不免得意洋洋:“启禀殿下,姜某调教鹰犬,从来不假他人之手。鹰雏乳犬,俱是亲手拉拔长大。承蒙殿下青眼赏识,姜某愿将它们全部呈献给殿下,还请笑纳。”
“哦?难得你有这份心思。”
太子大喜,旋即却又皱起了眉头:“可是这鹰犬寿命毕竟有限,一旦寿终正寝,本王以后都找不到这般优秀的,又该如何是好……不如,本王就提拔你,让你安心待在皇宫御苑的百兽园中,专门替本王调教鹰犬吧。”
“殿下,这这——?!”
姜曲芝一瞬间如同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他大张着嘴,支支吾吾地想要辩解些什么。可是内飞龙卫们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拖出众人的视线。
迎风招展的大旗之下一片肃静。在场的所有人都缄默了,有些人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丢掉顶上乌纱。
然而陆幽却看得清楚明白——这兵部侍郎姜曲芝当初走马上任,正是因为在田猎之中拔得头筹,惠明帝一开心,就随手赏赐了他一个官儿当当。
这真是,来得糊涂,撤得也荒唐。
有了这一出,原本热烈祥和的围猎气氛顿时跌到了冰点。然而太子也毫不在意这些,命人收拾了猎物,摆驾返回行宫。
作为太子的随扈,随行诸人自然也夜宿于行宫之内。
陆幽却是没有想到,这一夜,他终是与唐瑞郎住到了一块儿去。
第111章 离宫月色
用罢了晚膳,窗外已然月魄东升。徐徐东风穿堂过户,在离宫巷陌间吹拂,带来阵阵清爽的花草香气。
经过一整天的跋涉与游猎,诸人皆是疲乏困倦,稍微寒暄了几句,也都纷纷返回院中歇息。
唯有陆幽一人,用过了晚膳也不急着往回走。他起初拉着几个宦官复核明日的职责,而后又独自一人在离宫花园里踱步。如此一直磨蹭到月上中天,巡逻的内飞龙卫第三次跑过来问安,这才摸黑返回住处。
不愿回去,自然是有苦衷——也不知是谁做的调配,竟然将他和唐瑞郎安排住进了同一间屋里。不过眼下都这个时辰了,瑞郎估计已经睡下,应该不会太过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