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娇盯着许临,目光里带着责备。
许临仅仅因为害怕承担那个位数的风险,就选择放弃所有的希望。
作为医生,怎么能如此不信任医学本身…
抑制脑瘤的药物对他的胃部所产生的影响已经如此严重,他如果再继续服药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许临躺回病床上,俞晨从卫生间出来,本来要上前扶他,眼见崔娇在场,又怯了脚步,崔娇扶住许临的手臂,许临不动声色挡开她。
手机上“你随意”三个字最终激怒崔娇,她脸上浮现出淡淡微笑,对俞晨说道:“许临输液的时候需要静躺,我们先出去喝点东西怎么样?”
许临的手背已经被输液针扎得一片青紫,护士只能从手臂上找血管,俞晨眼见他的手也和他的脸色一样惨白,血管呈现淡紫色隐在惨白的皮肤下面。
许临看了看崔娇明亮又幽暗的眼神,柔声对俞晨说道:“你和崔娇出去喝东西吧,我想要睡一下。”
崔娇再次被惊呆。
俞晨慢慢走到许临面前,说道:“你的脸色看起来还是很差。”
许临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握了握她的手腕,扬起嘴角轻声说道:“会好的。”
他被俞晨扶着躺下,合上眼,俞晨将被子拉至他的肩膀,反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崔娇面无表情对俞晨说道:“我们走吧。”
俞晨跟着崔娇转身走出病房,许临睁开眼睛,凝望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崔娇和俞晨从住院楼里出来,见天上又起了霾,崔娇用手腕上系着的一根普通的黑色皮筋将头发简单扎了个马尾辫,郁郁说道:“房山这块地方,周围没有我中意的咖啡厅和餐馆,要不,我们去门口的小卖部买两瓶北冰洋吧。”
俞晨跟着崔娇左转弯找到一家杂货店,崔娇从冰柜里拿出汽水,俞晨想用手机扫码,却因为手机信号不好怎么也没有付款成功。
第二次出丑…
崔娇笑着从香奈儿白色金链小羊皮里掏出零钱包付了钱,对俞晨说道:“别太依靠网络科技,还是随身带一些纸币保险。”
俞晨对崔娇道谢。
崔娇接着问道“你看起来心事重重,是因为许临吗?”
俞晨摇了摇头澄清:“我们只是一般朋友。”
小卖部老板用扳手撬开瓶盖,崔娇抽出盒子里的吸管插进去,一瓶递给俞晨,一瓶自己拿着吸了一口,说道:“你刚才还在自我介绍只是许临的同乡,现在就变成朋友了。”
俞晨拿着冰凉的汽水,解释道:“反正就是泛泛之交吧。”
两人慢慢走在医院的后花园。
崔娇感慨道:“是啊,有时候表面上和对方关系很亲近,其实人心却离得很远,就比如我和许临,我们已经上过床了,现在却还是朋友。”
俞晨搭在瓶身的指尖瞬间僵凝,望向崔娇。
雾霾天吹起的风很干涩,她觉得自己的嗓子也很干,却无心喝汽水。
“我离过一次婚,离得很艰难,离婚官司打了很久,和丈夫分居的时候,是许临给了我安慰,虽然只是肉体的,也足够了。”,说着,崔娇将瓶子里的汽水一口气吸了大半。
俞晨脑袋里又开始响起“嗡”的长鸣。
崔娇走到路旁将剩下的小半瓶汽水扔进垃圾桶,从小羊皮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抽出一根,拿出金色红纹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走回俞晨身边,朝地上弹了一下烟灰,问她:“介意吗?”
这句问话一语双关,俞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崔娇笑了,指明道:“介意我吸烟吗?”
俞晨摇了摇头。
崔娇和俞晨继续往前走,又吸了一口,微微眯着眼说道:“许临和他前妻…可以用形同陌路这个词形容,我和他互相需要,安慰彼此,这种关系刚刚好。”
俞晨忽然开口反问:“你怎么知道他和他前妻形同陌路?”
“那时候许临的女儿许晓晓还在同远住院…我问了熟悉的医生护士,他前妻梁雨泽半年左右会去探望许晓晓一次,晓晓总是叫梁雨泽姐姐,反而叫很多人妈妈,其中也包括我,那个孩子…真的很可爱…也很独特。我那时候刚好打掉了前夫的孩子,所以也许是因为晓晓的存在,才让我在许临那里找到了安慰吧…”说到这里,崔娇隐隐的泪光闪现,被烟雾罩得黯然。
梁雨泽、许晓晓…俞晨这才记住许临前妻和女儿的名字….每次同学会,她都抗拒听到关于他的事情,当然更不可能去询问她们的名字….
“俞晨,许临是个好男人,你要珍惜……我下周末就要结婚了,和他之间不会再有什么。”崔娇涂着蓝色指甲油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苦涩地笑道。
她拿起香烟又抽了一口,轻轻蹙了蹙眉,望着面前的空地犹豫半晌,又接着启口:“不过既然作为他的朋友,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父亲是他的主治医师,三年前为他做了脑瘤切除手术….他的忍耐力很强,有时候生病了也不愿意表现出来,我希望你…能照顾好他。”
俞晨咬着插在汽水上面的吸管,迟迟没有吸入汽水。
崔娇此时的话成了最重的霾,压得她喘不上气。
…
病房里,五袋药水空了一袋,许临从昏睡中醒来,心想崔娇和俞晨的谈话应该进行得差不多了,他伸手够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拨通俞晨的电话,一声、两声、三声…无人接听。
崔娇离开了医院,她知道许临已经不再需要自己的停留。
俞晨一个人坐在医院后花园里的石凳上,表情呆凝地咬着汽水吸管,望向水池里不时跃动的橙色金鱼。
许临接连不断地打着俞晨的电话,心想只要是接通的,就不会没有希望…
俞晨咬着吸管,手机铃声在自己的斜跨小包里不断震动。
这个斜挎小包是外婆为她缝制的染布包,有些褪色却轻便,今天想着要为许临带东西,便只带了手机和钥匙。
从前、如今、过往、当下…
崔娇长得是那样娇媚玉立,和许临在床上应该是很般配的吧,就像曹兰平和崔真真一样…
俞晨回想躲在曹兰平房间的阳台上目睹的场景,情绪再次跌入谷底。
作为女人,在崔娇说起的这所有的事情里面,她当然最在意的是他们上过床这一件….至于他的脑瘤、他的前妻和小孩…根本就不敢,也没有余力去想。
不但愚蠢,而且自私。
这低落的情绪…该怎么办…
俞晨望着池中的金鱼已经游散,猜测这些活物对世界的热爱都要比自己强烈吧…
可是…如果就此离开…他会怎么样呢?会过得好吗?…亦或还会被自己连累吗?…
手机还在震动,因了“不想连累”这个理由,她接起电话,没有发声,只是接起,不是哀怨或是赌气,只是真的无话可说。
“你还回病房吗?”缄默半刻,他还是先开了口。
“许临,现在的我们…还能怎样接触?”她望着鱼儿已经散去、空空如也的池塘,问道。
他有手掐了掐被冷汗浸得发亮的眉心,“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完美…三年前脑袋里长了颗脑瘤..差点成为废人….孩子一出生就患了先心病…和前妻之间也没有感情…..俞晨…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我所受的报应…因为当初在协和对你说的那些话…所遭到的报应…”
俞晨的心被他的话猛击了一棍。
“因为这些年过得不如意,所以我想回头而已...”他沙哑的声音越来越低,低至尘埃。
俞晨此时被雾霾压得毫无弹性的情绪终于有了回应的欲望,流下眼泪说道:“可是我现在自顾不暇,还患有抑郁症…我要怎样带给你幸福…”
“还记得你十五岁时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希望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做我最疼爱的妹妹,能继续当我最亲密的邻居…”
顷刻间,俞晨潸然泪下。
“俞晨,我希望就算我不说喜欢你,你也能在我眼前绽放……其实我是个失败的男人而已,不值得你那么喜欢,可我希望能陪着你,作为朋友、哥哥、邻居……”
“闭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说这么多无关的话做什么呢!?我讨厌对你恋恋不忘!更不可能和你暧昧不清!妄想就是妄想,执念就是执念,你只要像你十八岁在协和教室说的那样永远不可能喜欢我就可以了!我不需要你善待我…这些年我没有诅咒过你,我希望你过得幸福过得美好…真的…我没有诅咒过你…你为什么会患上脑瘤…为什么…”俞晨此时的脑海一团混沌,话里的每个字却是多年凝结的霜。
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天空她早已习惯,他为什么又要给她希望….
“你在哪里?我现在出去找你…”许临在电话里静默半晌,似乎也在平息自己的情绪。
俞晨慌忙说道:“我已经在回住处的路上了…我们不要见面了…”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现在就出去找你…”
俞晨听见这个人在电话里微喘的声音,故作冷漠说道:“随便你吧,你不要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心软,崔娇说起你患脑瘤的事情,我能想到的也只是你和她上床的情景…许临,我想我也没那么喜欢你,我有的只是一份强烈的执念…我们已经错过了这十八年,什么都来不及了….”
说着说着,她又流下更多的眼泪。
“我…我这就出来…”
“我都说我已经回住处了!”
“我出来找你…”他仿佛已经听不见她说话,无意识地低语。
俞晨拿着电话,一阵微风吹拂她鬓角的散发。
她转身,撒腿朝着医院住院楼跑去。
许临拔了输液针,右手紧握手机,左手扶着墙,艰难地、却没有丝毫畏惧地,朝着病房外走去。
等不到电梯,俞晨只能一口气沿着楼梯爬到住院部五楼胃肠科病区。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过道上,看到穿着病号服的许临外面套了一件薄衫手扶瓷砖墙,一步步朝前走着。
人来人往,匆匆碌碌,并没有人会留意他是否在搏命向前走。
从未想象过,会有这样一个人,朝自己走来…
许临抬起头,看见在不远处的她,淡淡笑了,见她站着不动,继续吃力地朝着她靠近。
终于,走到了她面前。
“许临,我能吻你吗?”对着这个已经大汗淋漓、嘴唇煞白的男人,她终于鼓起勇气释放自己的欲望。。
许临倾身用冰凉的指尖按住她的颈窝,煞白的嘴唇覆住了她此生唯一的执念。
如同十五岁,蜻蜓点水一般。
她瞬间扎入他柔暖的怀抱,栀子花香泛于鼻尖,如同做梦一般…
俞晨仔细盯着许临此时的目光,想要从这目光里寻到真实,如同她不断在十五岁少女出现的梦里去重推细节,想要把他用力砸碎的那些碎片重新捡起来,拼成一幅旧画祭奠那段逝去的岁月。
许临的额头、眉心、鼻翼、人中都沁出了汗珠,用手背擦了擦脸,有些急迫地哑声说道:“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
“嗯。”她的手腕被他紧紧握着,轻声答应道。
回病房的过道上,他本来掐着胃的手只能用来牵住她,扶着墙的手只能用来握住手机,顿时少了支撑,走起路来更是费力。
一道细细的血痕从他手臂上的针眼里划出。
许临垂眸看到俞晨眼里的惊怔和心痛,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说道:“没关系的,小事情。”
她咬了咬嘴唇,忽然贴到他的腰侧,将他流着血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说道:“快一点回病房吧,不然要被护士骂了。”
许临淡淡一笑,似乎又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多年前那俏皮的气质。
俞晨把许临架回病房,许临脱力般双臂扑向病床让自己坐下来,气息急促,腰间、胸腔和肋骨都酸痛不已。
他捂住嘴,对俞晨指了指放在不远处的小红塑料盆,俞晨连忙拿到他面前,他俯身把中午吃的半碗稀粥吐了出来。
眼见他脸上的冷汗和两颊的抽搐,她只能竭力冷静,一只手拿着塑料盆接许临的呕吐物,探过身子用另一只手拿过放在茶几上的纸巾。
许临对着盆连着吐了好几口,俞晨递上纸巾,许临一边用纸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抬头对俞晨勉强笑道:“这是正常的,补液补得太多,我又着急想进食…过几天就好了。”
俞晨不作声,把许临扶回床上,看到被他拔出的输液针还在躺着药水,床单被浸湿了好大一片,按了护士铃。
为他盖好被子,拿着塑料盆进了卫生间,把呕吐物倒入马桶,在洗手池前清洗塑料盆。
许临身上酸痛、心慌,只能弓着身体侧躺,卫生间的门没关,他靠在枕头上望着俞晨忙碌的身影,脸上的痛苦渐渐淡了,眉心渐渐舒展。
这时护士走进来,一看许临拔掉的输液针,皱起眉头怪责:“你怎么回事啊! 还想不想活了!”
许临眼角的双缝浮现,对护士轻声说道:“想。”
护士知道许临本身就是个医生,听说还是同远最年轻的大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自认倒霉往他手臂上重新拍打血管找下针点。
俞晨在卫生间做完事情出来,见许临已经重新打上点滴,说道:“你让护工回来吧,我要先走了。”
许临有些急切地开口“我已经让吴韩把我住处收拾了出来…搬家的事情….”
俞晨垂眸望着许临,眼神既脆弱也坚定,既恍惚也清晰,说道:“好,我明天就搬,不麻烦吴韩,我自己能做。”
“你再陪陪我好吗?”
俞晨在椅子上坐下,握住许临的手,许临慢慢闭上眼,又昏睡了过去。
赵护工回来后,俞晨离开了病房。
从燕化医院出来,看到手机上有王晞的五个未接,她才想到回电话。
“你怎么回事儿啊俞晨!这种习惯可不太好啊,动不动就不接电话!”王晞有些聒噪的声音响起。
俞晨柔声问道:“你到上海清算完了吗?”
王晞灼灼回应:“差不多了,那小子还欠着我两百多万,打了欠条,最近股市不好,基金池亏得一塌糊涂,他也跟着栽进去了,我还想着他是亏钱了面子上过不去才跟我提分手…现在才知道他是和他一个女客户搞上了,我也算放心,免得到时候还藕断丝连的更烦人!”
听着王晞的抱怨,俞晨想着要搬家了,心里有些舍不得这个一直守在自己身边的蜜友,感慨说道:“算起来你年龄比我小六岁,可是很多时候我都觉着你跟我姐姐一样….”
王晞在电话里一顿,焦急问道:“你几个意思?找到新男友了?许主任为了你都胃出血了,把那个富二代甩了吧…”
俞晨眼里含泪对王晞说道:“我明天要搬家了,一会儿去超市买点菜,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你和许主任要准备同居了?”
“嗯。”
王晞瞬间吐出口气,忽然又问:“他要你租金了没?”
俞晨的手指敲了敲手机背壳,说道:“按市价付给他吧,我在诊所多加点班,也付得起丰侨公寓的租金。”
“这样比较好,许临虽然条件不错…可我总觉得他周围的环境并不会轻易接受你…你就当个普通租客先住着…到时候万一有什么事儿也好给自己一条退路….”王晞语气游移、尽量婉转地说道。
俞晨听得出王晞话里的意思,想这几天认识的邢建国和崔娇,从他们的举止就可以看出许临所在的世界已经和自己不一样,回想十八岁的许临对自己撂下的狠话,或许那不是残酷心狠,而是预言,无情地揭示了自己目前的状态。
王晞安慰道:“没事儿,我就是这样一说,看那许临盯着你的眼神,总觉得他有股战无不胜的劲儿,我蛮看好你们俩儿的,唉,可惜了你现在这套房,女房东对你多好啊,三年也不涨租,以后怕是遇不到这么好的房东了。”
“放在房东那里的一个月押金我不要了…我会跟房东好好说的…实在不行再补偿她一些….”
挂了电话,俞晨打起精神,计划着回去吃饭、打扫收拾行李,想着今晚可能要忙个通宵,加快了离开医院的脚步。
夜晚,俞晨第一次以超高的效率开始生活,在超市买完菜,回到家给王晞做出四菜一汤。
吃完饭,王晞开始帮着她打扫收拾。
这些事情虽然辛苦琐碎,流出汗水的时候也是畅快的。
王晞帮俞晨找了上次为诊所和咖啡馆搬东西的搬家公司,对方给俞晨打了六折,事情弄完,俞晨坐在空旷的木质地板上总算舒了口气,从外婆缝的斜挎小包里掏出许临在病房递给自己的公寓钥匙,串在手里放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呆呆看着,对“五朵金花”交代道:“你们过去了可得乖一点,不然要被他解剖…”
顺顺乖顺地坐在她身旁,她揉了揉它软软的皮毛,把头靠在了它的背上,心想搬过去住,这五只猫和一条狗可能就会首先成为许临的负担吧。
可是在医院看到他在过道上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的样子,实在没有办法抑制内心想要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