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敏慌忙接住。正此时,阿史那也珠瞧准时机,一手攥住那份‘假’图纸,一手去夺她手中的羊皮卷。
图纸承受不住撕扯,嗤地裂成两半,一半在阿史那也珠手中,一半在裴敏手中。倒是那份羊皮卷没握紧,被阿史那也珠整卷夺走。
争抢中,阿史那也珠后退两步站稳,看了看左手的半截碎纸,又看了看右手的羊皮卷,红唇勾起一个得意的笑来,哼道:“拿到手了!赶紧撤!”说罢,领着一行人翻窗逃出。
裴敏眨了眨眼,回神似的,起身扑到窗边射出鸣镝,故意大声唤道:“来人!布防图失窃啦!”
几乎同一时间,隐藏在巷中的贺兰慎如惊鸿踏墙飞奔,足尖一点攀援上了屋脊,一马当先追着阿史那也珠逃走的方向而去。
苍穹浩荡,暗夜深沉,裴敏穿着雪白的中衣趴在窗棂上,身披夜色,手里攥着大半张‘假’边防图,止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笑了好一会儿,她落了窗户,将那张名为假实为真的布防图展开看了眼。
阿史那也珠抢走的那小半边多为山脉走势,并无太多粮草屯兵的标志,裴敏放了心,将图纸折叠成细条,置于油灯火焰上点燃。
图纸燃烧的光跳跃在她眼中,晦明莫辨。
而半个时辰后,好不容易逃出岚州的阿史那也珠躲在一尊破旧的小庙中,迫不及待地拿出抢回来的卷轴。
那‘假’图纸已经撕碎了,只零星看得出山脉河川的走向,并无大用,好在羊皮卷还完好无损。
她匆匆忙忙打开卷轴,随即瞪大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卷轴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身后仅剩的一名侍卫道:“公主,听说汉人撰写机密信件时会用一种特殊的颜料,写在纸上不现形,要用明火炙烤,字迹才会隐现。”
阿史那也珠觉得有道理,于是接下来,一主一仆蹲在小火堆前烤了半个时辰的羊皮卷。
月色西斜,风过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双腿酸麻的阿史那也珠将依旧空白的羊皮卷狠摔于地,发出一声被骗的怒吼:
“裴敏——!!我要和你缠绵到底、同生共死!!!”
……
贺兰慎到天亮后方归,抓了两个活口,连同沙迦带回的那两人,一同关在驿站的马厩里。
“那个突厥公主呢?”裴敏打着哈欠下楼,问坐在驿馆天井下泼水洗脸的贺兰慎道。
他没有戴幞头和罗帕,新长出的发茬还未来得及剃去,贴头皮的一层短发沾着细密的水珠,给他过于精致的五官平添了几分男人的硬气。
“跑了,城外有人与之接应。”贺兰慎的嗓音低哑,取了棉布仔细拭干脸上和手上的水渍。
他的手也是十分修长漂亮的,逆着晨曦的暖色,仿佛能散发圣光似的俊朗。
自方才起,贺兰慎蹙起的眉头就没松开过。裴敏知道他兴许自责,便坐在石凳上安慰道:“跑了也无碍,左右图纸已经毁了。那小姑娘傻得很,竟真的用真图纸换去了假的,还沾沾自喜。”
贺兰慎没说话。
裴敏倚着石桌,自顾自沏了茶漱口,眯着眼打量贺兰慎的背影。
少年的背不算太厚实,却很挺拔,背对着她,是毫不设防的姿态。
裴敏想起了自己还未完成的密令,眸中阴影晕散。良久的沉默,她将茶水吐出,抬袖抹去唇上的水珠,忽而问道:“贺兰真心,昨夜我迟迟不发鸣镝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贺兰慎擦脸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裴敏见了,缓缓弯出个莫测的笑:“塞北之地,天高皇帝远,我若意外暴毙啦、因里通外敌而伏法啦,都是说得过去的。如此良机千载难逢,贺兰大人何不动手?”
说这话时,裴敏一半调笑,一半认真,想看小和尚到底如何待她,心中竟漫出一股说不明的期待。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贺兰慎拧干帕子晾在竹架上,泼了水,方回首反问道,“裴司使呢?离京这么久,为何不下手?”
裴敏一顿,怔然半晌,问:“你一直都知道?”
说罢又一笑,自语般道:“也对,若连这点敏锐度都没有,你便不是贺兰慎了。”
贺兰慎站在晨光中看她,淡漠的眼睛无悲无喜,无怨无恨,仿佛只是在寻求一个答案。
“你可别误会我舍不得你,”裴敏适时垂下眼,盖住眼底的情愫道,“要是杀得了你,我早动手了。”
以净莲司的手段,若裴敏真要杀贺兰慎,他未必能防得住。
尽管知道裴敏这番话是个托词,贺兰慎依旧心中一轻,尘埃落定。他搁下铜盆,在裴敏对面端坐,淡然道:“那突厥人与你说了什么?”
裴敏苍白的指尖摩挲着茶盏杯沿,托腮慢悠悠道:“说愿意告诉我当年丁丑之战的真相,助我昭雪复仇。”
丁丑年,天子派兵夷灭了河东裴氏,裴敏父兄皆死,唯她与少数族人部众苟活。
贺兰慎知她心中是怨恨李氏大唐的,所以才不顾一切效忠天后。他问:“裴司使没应允?”
裴敏嗤笑,抬起一双过于明媚艳丽的眼睛来,恣意道:“突厥人太傻,不配与我合作。若有一日,你家中闹了鼠灾,有人上门对你说只要你把宅邸拱手相送,他便助你捕杀老鼠,你可愿意?”
江山如房舍,老鼠是奸臣,总不能因为国家中出了几个奸佞之辈,就与虎谋皮、将江山拱手相送罢?
贺兰慎明白裴敏是借此譬喻,以表心中之志,不由颔首道:“是我多此一问了。”
“裴司使,贺兰大人,吃朝食了!”王止与沙迦各自端着一个托盘下楼出门,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将朝食搁在石桌上,四人围桌而坐。
早饭是四碗稀得能数清米粒的粥,两小碟皱巴巴的咸菜并四五个馒头。
“今日的饭怎的这般少?”裴敏记得贺兰慎与沙迦的食量一个比一个大,就这点东西,估摸着还不够他们塞牙缝,更不用说要分给四个人吃了。
“别说了,能找到这点东西已是动用了关系。”沙迦拿起筷子,意兴阑珊地戳了戳碟中的咸菜,耷拉着脸一筹莫展。
王止道:“旱灾连着饥荒,岚州并州一线灾民遍野,就差易子而食,饿死的、病死尸首堆积成山,臭气熏天,已是人间炼狱。实在是……找不到更多吃食了。”
“其他的吏员可有吃过?”贺兰慎皱眉问。
见贺兰慎此时还不忘关心下属,王止和沙迦对他的观感又好了许多,不似以前那般排斥。王止点头道:“他们已经吃过了,每人两个粗面窝头,没有粥水和咸菜。”
“灾情这般严重,长安那边为何还未派遣赈灾抚慰?”贺兰慎问。
沙迦道:“已经让杨忠义传信回长安净莲司,最迟半个月内有结果。”
“不管如何,我们的任务已完成,还是早些带那几个突厥人回去交差,省得夜长梦多。”裴敏将手中的馒头撕着吃,细细嚼着。
贺兰慎未置可否。
然而造化弄人,五月下旬阿史那骨笃禄南犯岚州。
“刺史王德茂被突厥人所杀,岚州失陷了!”
这个消息如最可怖的噩梦席卷关中诸地。
裴敏一行人前脚才入并州城门,后脚突厥人的大军便如乌云压境,围攻并州。不到三日,到处都是饿死、战死的百姓尸首,曝晒在炎炎烈日之下,臭气弥漫十数里。
并州四面楚歌,已成一座孤城,军民上下皆陷入端水断粮的巨大恐慌中。
街道上哭嚎啜泣不断,数以十万的灾民和从岚州撤退的士兵席地而坐,相枕而眠,他们脏污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或枯睁着眼望着烈日灼灼的天空,如丧家之犬般等待死亡的来临,或跪在路中间祭拜上天,乞求自己能挨过这一劫。
裴敏等人一并困在城中,若想回到长安,必须破突厥围攻之势。
“贺兰慎!”裴敏跌跌撞撞越过街上横躺的灾民、士兵、尸首,追上贺兰慎的步伐,一把拉住他道,“你要做什么?”
贺兰慎回首,眸中有坚定之色,按刀道:“突厥放弃攻打朔州,是想困杀并州十万人,打开侵占大唐的另一条道路。并州决不能失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岚州失陷,薛仁贵还在云州抗敌,并州群龙无首,失陷只是迟早的事!”裴敏攥紧他的腕子,黑沉的佛珠硌得她掌心生疼,皱眉道,“就凭你一个人,你能做什么?”
贺兰慎看了她一会儿,淡色的唇微张,说:“斩敌首,振士气。收拢岚州残部,抗敌死守。”
裴敏眸色微动,透过他,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曾想深渊屠龙、扬名立万,却只落了个满身泥泞、臭名昭著。
风过无声,鼻端硝烟味未散。她缓缓松开他的腕子,抿着唇,最后道:“小和尚,你救不了所有人。”
“我知。”贺兰慎只说了这两字便毅然转身,大步朝城墙处走去。
裴敏站在原地,只见远处狼烟烽火,残剑颓旗,盘旋着哀沉的死气。满目疮痍中,偏有一白袍小将跃上城墙,将倒塌的并州军旗扶起,旗杆往地上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战旗历经磨难,破了洞、染了血,却依旧鲜艳亮眼,于黄沙燥风中猎猎飞扬。少年铿锵的声音撕破死亡的沉寂,朗声喝道:“诸将士听令,我乃羽林中郎将贺兰慎!”
这一声成功引起城内流民、散兵的注意,众人望去,只见战旗猎猎,白袍小将扶旗而立,身如利刃,字字句句道:“今若屈服,突厥屠城亦是一死,而坚守城池直至援军到来,尚有一线生机!我愿请缨出战,为诸位斩杀突厥将领,以正大唐威名!诸君愿战者,请随我杀敌!”
万人之中取敌人首级,谈何容易!
裴敏皱眉,转身大步回了驿馆内。
到了驿馆,王止迎面走来,似有话要说,裴敏却视而不见,一把推开他进了厅堂,来回焦躁踱步。
“裴司使怎么了?”被莫名推了一把的王止愣愣的,以口型询问坐在胡床上拭刀的沙迦。
沙迦耸耸肩,无辜道:“女人嘛,总有几天奇奇怪怪的。”
王止观摩她的脸色,搓着手小心翼翼道:“裴司使,我已和并州刺史商议好了,只待突厥那边稍稍松懈,他便派精兵掩护我们出城南下长安……”
裴敏没空闲思索自己的无名火从何而来。她阴着脸倒了杯茶,却不饮下,只将茶盏往桌上一顿,震得王止和沙迦俱是齐齐一颤,冷笑道:“若是等会儿贺兰慎还活着,你们给我把他带回来,绑也要绑回长安!”
王止与沙迦对视一眼,俱是不明所以。
直到入夜,月照黄沙如霜,战鼓初歇,紧闭的并州城门吱呀敞开一条小缝,明灭的火把照射下,十余骑扛着破败不堪的战旗、带着满身血气飞奔进来。
骏马人立而起,竭声嘶鸣,为首的少年武将手持黑鞘金刀,鲜血将战袍染成透红,如战神在世。
紧跟其后的严明亦是浑身血迹,将一个圆溜溜带着辫发的东西掷于地上,哑声吼道:“少将军斩杀突厥右将卜骨德!死守并州,大唐万岁!”
“卜骨德死了?”
“那个贺兰氏的年轻小将,真的斩杀了阿史那骨笃禄的右臂大将?!”
“天降战神!王刺史在天英灵可瞑目了,并州有救了!”
“死守并州,大唐万岁!”
“死守并州,大唐万岁!”
如枯木逢生,众人纷纷响应,士气空前大涨。
驿馆内,裴敏坐在院中,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蹙起的眉头彰显了她此刻内心的焦躁。
一人从屋檐上跃下,裴敏闻声睁眼,见到了沙迦那双灰蓝深邃的眼睛。
“赢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却似一剂定心丸,胜过千言万语。
裴敏的眉头总算松开,坐了许久,轻哼道:“倒也还有几分本事。”
正说着,门外马蹄飞奔靠近,裴敏抬眼望去,见贺兰慎一身血气而来。
明明才半日不见,却恍若隔世,那被鲜血浸透的战袍,使得裴敏有些不敢相认。她愣了愣,方抬手示意沙迦退下,起身唤了句:“小和尚?”
贺兰慎脚步一停,睫毛在月光下轻颤,眉骨和脸上溅着血,一时分不清鲜血与朱砂痣哪个更艳。
忽的一个踉跄,精疲力竭的他险些朝前跪倒。裴敏忙上前搀住他的臂膀,问:“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