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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兰慎似乎有些茫然,闭了闭眼,倚在裴敏的怀中调整呼吸。他的身体很沉很冷,半晌睁眼,他轻轻推开裴敏站直身子,眼神虽已镇定,却蒙着一股莫名的悲哀。
    贺兰慎年纪轻轻于万人之中斩人首级,功勋赫赫,本该是大喜事,他却看起来……不甚开心。
    裴敏察觉出了贺兰慎的不对劲,嘴角的笑也淡了些许,试探道:“你不舒服,是受伤了吗?”
    少见的,贺兰慎没有回应她,只行至院中的水缸前,用葫芦瓢连舀了十数瓢水泼在脸上、淋在手上,似是要洗去那满身腥臭黏腻的鲜血。
    塞北昼夜温差大,夏夜依旧寒凉,那水兜头泼下,裴敏都替他冷得慌。
    她是个聪明人,稍加思索便知道贺兰慎的反常是从何而来了。
    血水流淌冲刷,在地上汇成一条蜿蜒的暗紫色溪流。那些血有别人的,也有贺兰慎自己的。
    裴敏本不喜欢管这等闲事,但见贺兰慎沉默悲凉的背影,心中也跟着难受起来。几经犹豫,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听闻出家人有三次还俗的机会,若此间动了凡心、杀了生,也不算破戒。你既已出了佛门,便是个凡夫俗子,杀一救万,更不算破戒。”
    贺兰慎手撑着水缸边沿,垂首望着缸中水波揉碎的月光,不住喘气。
    此时似乎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裴敏靠在廊下的木柱旁,望着贺兰慎许久,斟酌道:“佛在心中,不在刀上,别自责了。我已安排好了退路,过几日出城回长安,你一起走。”
    贺兰慎直起身,开口喑哑道:“你们走,我留下。”
    “你……”裴敏双手环胸,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冷声道,“行,我也留下,看着你死了我才好回去复命。”
    贺兰慎已经习惯她的刀子嘴豆腐心,长舒一口气。两人一个倚着廊柱,一个靠着水缸,沉默对立。
    五月底,唐军驰援并州,数次交锋,阿史那骨笃禄撤军暂退桑干河以北。
    但并州的危机并未解除。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裴敏和贺兰慎。
    驰援的唐军送来了粮草,并州刺史于城门下施粥赈济灾民。贺兰慎一战成名,在军中威望极高,并州刺史便亲自来驿站请他前去帮忙施粥,以示大唐天威犹在,为的是稳定民心军心。
    城门下的粥棚挤满了前来领粥的百姓,闹哄哄一片,裴敏让王止、沙迦将几个插队复领两份粥水的无赖提溜出来,鞭笞示众,乱糟糟的队伍瞬间安静有序起来。
    裴敏拍拍手,走到贺兰慎身边,望着这个挽起袖子施放粥水的年轻战神笑道:“并州刺史只让你来做个样子,稳定军心,你怎的还亲自打起粥来了?”
    盛夏的阳光透过布棚上的破洞,打下星星点点的几道光柱,落在贺兰慎的眼中、肩上。他手上动作不停,淡然道:“闲着无事,力所能及而已。”
    裴敏看着棚外没有尽头的长龙队伍,建议道:“这样是不行的,男人比女人有力量,总能插到前头来,反而女人和小孩儿常有领不到粥水者。不如男女分开,交错开来领。”
    “可行。”贺兰慎肯定了她的举措,“我去与并州刺史商议改善。”
    “还去?你为并州做得够多了,留点功绩给别人罢。”裴敏懒洋洋靠在土墙之下,手搭凉棚遮在眉上,笑道,“收拾东西,我们该启程回长安复命……”
    话音未落,远处人群一阵骚乱,有人大呼:“官爷!有人急症昏厥了!”
    贺兰慎神色一凛,将施粥的长勺交到严明手中,自己大步朝骚乱的队伍处走去。
    裴敏叹了声,自语般摇首道:“到底是少年人,做事全凭一腔热血。”
    她寻着贺兰慎的背影而去,挤进人群中,果见地上躺了个双目紧闭的瘦弱妇人。
    “大概是中暑了。”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
    妇人衣不蔽体,面色潮红,唇色却是十分苍白病态,身子不住蜷缩颤抖,牙齿咯咯打颤。不稍片刻,她竟紧闭双目,哇地自喉中喷出一股带着猩红铁锈色的秽物来,众人跳脚躲开,又是一阵唏嘘。
    裴敏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此人并非中暑,而是某种急症。
    队伍后头又是一阵喧哗,士兵按着头盔小跑过来,汇报道:“贺兰大人,那边又有三四人昏厥了,俱是浑身发颤、呕血不止!”
    贺兰慎抬眼看了看头顶的烈日,皱眉道:“速报军医处理。”说罢,他伸手要去给地上昏厥的妇人把脉。
    “贺兰慎!”裴敏觉察到了什么,一把攥住他的腕子,面色少见的凝重,“别碰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剧情是感情的催化剂,贺兰真心要开始他的不断破戒之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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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是疫病。”从外头打探消息归来的王止道, “天大暑, 旱饥荒,人与尸首曝露于野,尸体腐败发臭,滋生疬气。”
    祸不单行,听闻此消息,裴敏与贺兰慎对视一眼, 果决道:“为防止疫病蔓延, 此处很快就会封锁城门, 我们必须即刻离开。小和尚,方才你与病者接触颇近, 可要小心些。”
    屋内门窗紧闭, 晦暗的光落在贺兰慎的眼中, 格外沉静。他道:“每日以棉麻布巾遮面,需沸水勤烫,少言慎行。”
    “知道了。”裴敏摆摆手,示意屋内或坐或站、面色凝重的下属道,“都下去安排罢,最迟明日离开并州。”
    以天灾人祸为温床, 这场疫病来势汹汹。
    最先是城外灾民相继病倒,俱是高热抽搐,呕血昏厥,再后来,经城中大夫判定, 乃是天气炎热腐化尸首滋生的疫病,传染性极强。
    不到三日,疫情已蔓延至军中。偏偏此时突厥人虎视眈眈,屡次派兵渡河骚扰试探,疲于控制疫病的唐军根本无力应对。
    并州刺史已打算将城外灾民集中于城内,共同管辖,以防疫病蔓延。
    说是共同管制,实际上是要弃城封门。届时军队趁夜撤离,严守出入,牺牲并州灾区百姓以保住大唐根基,否则若疫病流入长安诸地,后果不堪设想。
    这着实是个残忍而又无奈的决定,裴敏说不出该同情并州无辜的百姓多些,还是该同情不惜破了杀戒、也不曾保住并州的贺兰慎。
    街道上内,军士俱是蒙着口鼻,拿了艾草四处熏燎。牛车上堆满了病死饿死、即将火化的尸首,那尸堆中突兀地刺出几只皮包骨的手掌来,像是临死前拼尽力气想要攥住一根救命稻草……这般草木皆兵的死寂中,连谁打个喷嚏都能引发人群的极度恐慌。
    烟雾缭绕,艾草熏燎呛鼻,裴敏一行人以棉布罩口鼻,押着四名突厥俘虏的囚车碾过街道,满目创伤荒芜。
    获得出城的手令花了些时辰,最后还是守城官看在贺兰慎立过功勋的面子上,才勉强同意开城门放行。
    “王止,严明,你们几个押着囚车先行,沙迦与我在后。”裴敏安排好了部署,确定万无一失,这才翻身上马,勒马小跑着追上贺兰慎,与他比肩道,“别不开心嘛小和尚,你为并州做得够多了。何况已传书给师忘情,她是药王最得意的徒孙,定是能配出方子以解并州燃眉之急。”
    这些日子,似乎总是她在安抚贺兰慎,疏通全身而退的计策,解决后顾之忧。
    贺兰慎神色平静了不少,目光扫过满街横躺的灾民,轻声道:“裴司使为并州做的也不少,若非没有净莲司在各处的据点,并州也等不到援军到来的那天。”
    裴敏毫不在意,扬着马鞭笑道:“哦?你若真这般认为,回去可要好好在圣上面前替我美言,说不定圣上一高兴,就保下我这条小命了。”
    她本是开玩笑,未料贺兰慎却一本正经地应下了,认真道:“好。”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坦诚可爱,裴敏一怔,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
    吊桥放下,城门打开了一条窄道,仅容一车一骑堪堪通过。不曾想门才一打开,困在城中的灾民便疯了似的要往外冲,一时间叫喊声、惊呼声、稚童的哭泣声,混杂着巡城官吏的呵斥,皆如洪流般涌上城门,乱成一锅粥。
    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王止等人领着囚车出了城,裴敏和贺兰慎、沙迦三人却没有这般好运气了,马匹堵在恐慌的人群中,根本无法前行,官兵执着鞭子和长戟前来维持秩序,然而收效甚微。
    “贺兰慎!沙迦!”裴敏的掌心被马缰绳勒得生疼,拼命于骚乱中控制住受惊的马匹,回身搜寻同伴的下落。
    不安攒动的人头之中,没有那抹素白挺拔的身影。
    “裴司使!”声音竟是从前方传来的。
    裴敏艰难调转马头,果见贺兰慎和沙迦两人骑马立于城门下,离出城只有一步之遥。裴敏虽只离了几丈远,然而裹挟在疯了般想要逃离疫病城的人群中,每挪一寸都是无比艰难。
    于马背上尚且如此,若下马步行,则更是危险。
    正吵吵嚷嚷间,一声雄浑凄凉的号角划破天际,方才还骚乱不已的人群如同定格般瞬间安静下来。
    三千鼓声不断,裴敏心中一咯噔,心想:不会这么惨罢!
    仿佛印证她的猜想般,城墙上狼烟冲天而起,传令官提着铜锣奔走而来,一边急促猛敲一边嘶吼道:“突厥人来了,都回去呆着!”
    “突厥人来了,关城门——”
    “关城门,备战御敌!快!!!”
    墙上令旗挥动,几名壮汉合力推动沉重厚实的城门一寸寸关拢,裴敏与贺兰慎的目光在空中交接,说不出的复杂。
    “愣着干什么?走啊!”一股急躁在胸腔中蔓延,却不是为自己的处境。裴敏被倒流的人群裹着不断后退,皱眉盯着伫立不动的贺兰慎,用尽力气道,“城中有净莲司的据点,我不会有事!你快走!”
    所有人都在奔逃倒流,贺兰慎岿然不动,他甚至弃了马,直接飞身上了土墙,越过慌乱的人群朝裴敏飞奔而来,稳稳落在她的面前,替她牵住了因受惊的马匹。
    “城门就要关了,你过来作甚?!”裴敏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几欲吐血,弯腰一把揪住贺兰慎齐整的衣襟,俯视他露在布巾外那双漂亮英气的眉眼,咬牙道,“你善心泛滥发疯了?谁要你管,快走!”
    与她的盛怒不同,贺兰慎始终淡然,眸色比往日更深些。
    他将她的手从自己衣襟上轻轻扳开,轻声道:“杨忠义传信未归,净莲司在并州的据点已经空了。”
    未料他什么都知道,裴敏一愣。
    “坐稳。”贺兰慎沉沉说。
    裴敏还未反应过来,就见贺兰慎拔出金刀朝马臀上一刺,马儿吃痛,高高扬起前蹄长嘶,朝城门处狂奔而去。
    剧烈的颠簸使得裴敏身形一晃,忙不迭伏在马背上攥紧缰绳,稳住重心。
    视野被颠簸得零零碎碎、高高低低,反应过来贺兰慎做了什么,她于马背上回首,惊怒交加道:“贺兰慎!你这个小秃驴,王八蛋——”
    一瞬的时间被拉扯得格外漫长,她看到烽火狼烟下,贺兰慎提着带血的刀伫立,白衣飘飖若神,然而终究是渐渐远去,触不可及。城门寸寸合拢,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铜锣惊心,马蹄急促,终于一跃而起,赶在最后一刻跃出并州城下门洞。
    几乎同时,城门在身后哐当合拢,将那金刀佛珠的少年僧人隔绝于炼狱之中。
    愤怒,茫然,还有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
    远处黄沙弥漫,那是突厥大军进犯扬起的土尘。白日当空,躁动的战马安静下来,垂头站在城外旷野上喷响鼻。严明策马本来,问道:“裴司使,少将军呢?”
    裴敏紧紧攥着缰绳,骨节发白,半晌没有言语。
    于是严明也陷入了沉默。片刻,他道:“我回去找他!”
    “这个时候你就别去添乱了!大战在即,城门不能开!”王止低喝。随即又换了语气,对裴敏道,“裴司使,大局要紧……”
    他本想劝两句,但裴敏很快调整了情绪,策马扬鞭道:“抄小道退守汾州,调集河东道所有净莲司据点听候命令!”
    “是!”王止与沙迦等人铿锵应诺。
    入了汾州城门,恍若隔世。
    这里战火不曾波及,没有灾荒饿殍,没有烽火疫疾,也没有清朗的少年音在耳畔唤“裴司使”,安详得过分。
    裴敏心中从未有过的空荡,似乎将心中某个重要的角落遗忘在了并州炼狱中。她知道,若贺兰慎死在了并州疫病之下,对她的前程来说反倒是莫大的好事。
    可她不愿,也不能。她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唯独不想在此事上失了底线。
    杀了贺兰慎,就是杀了过去风华无限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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