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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分到的那点当然禁不起他用,而且那些债主最势利的,还不都逼着要钱?这回真要他的好看了。她这回可不像分家那天,坐着现成的前排座位。不但看不见,住在这里这样冷清,都要好些日子才听得见。她先不要说关门话,留着这条路,一刀两断还报什么仇?有钱要会用,才有势力,给不给要看我高兴,不能叫人料定了。她突然决定了,也出自己意料之外。
    自己心里也有点知道,这无非都是借口。
    “我是再也学不会你们姚家的人,”她摇着头笑,“只要我有口饭吃,自己人总不好意思不帮忙。”
    “所以我说二嫂好。”
    她白了他一眼。“你刚才说多少?”
    “八百。”
    “谁有这么些在家里?”
    “二嫂压箱底的洋钱包还不止这些。”
    “我去看看可凑得出五百。”
    “七百,七百。”他安慰地说。“也许我七百可以对付过了。”
    “有五百,你就算运气了。”
    她到了楼梯上才想起来,炳发老婆还在这里,当着她的面拿钱不好意思。一向对她抱怨姚家人,尤其恨三房,自从闹珠花的事,连她嫂子都受冤枉。这时候掉过来向着他们,未免太没志气。别的不说,一个女人给男人钱——给得没有缘故,也照样尴尬,实在说不过去。
    她把心一横:也好,至少让她知道我的钱爱怎么就怎么,谁也不要想。
    炳发老婆坐在窗口玩骨牌,捉乌龟。
    “这三爷真不得了,黑饭白饭,三个门口。”她一面拿钥匙开橱门一面说。“开口借钱,没办法,只好敷衍他一次。”
    她背对着她嫂子数钞票,她嫂子假装不看着她。数得太快。借钱给人总不好意思少给十块廿块,只好重数一次,耳朵都热辣辣起来,听上去更多了。
    “他下回又要来了。”她嫂子说。
    “哪还有下回?谁应酬得起?”
    缺五十块。床头一叠朱漆浮雕金龙牛皮箱,都套着蓝布棉套子。她解开一排蓝布钮扣,开上面一只箱子,每只角上塞着高高一叠银皮纸包的洋钱,压箱底的,金银可以镇压邪祟,防五鬼搬运术。一包包的洋钱太重,她在自己口袋里托着,不然把口袋都坠破了。他再坐了会就走了,喃喃地一连串笑着道谢,那神气就像她是个长辈亲戚,女太太们容易骗,再不然就是禁不起他缠,面子上下不去,给他借到手就溜了。
    这倒使她心安理得了些。本来第一次是应当借给他的。即使怕人说话,照规矩也不能避这个嫌疑。在宗法社会里,他是自己人,娘家是外亲。她也就仗着这一点,要不然她哥哥与嫂子又不同,未免使她心里有点难过。她哥哥晚饭后来接她嫂嫂,她提起三爷来过,没说为什么。还怕他老婆回去不告诉他?
    十一
    越是没事干的人,越是性子急。一到腊月,她就忙着叫佣人掸尘,办年货,连天竹腊梅都提前买,不等到年底涨价。
    好在楼下不生火,够冷的,花不会开得太早,不然到时候已经谢了。
    过年到底是桩事。分了家出来第一次过年,样样都要新立个例子,照老规矩还是酌减。
    迄今她连教书先生的饭茶几荤几素,都照老公馆一样。不过楼上楼下每桌的茶钱都减少了,口味当然差些。她是没办法,只好省在看不见的地方。看看这时势,仿佛在围城中,要预备无限制地支持下去。
    她自己动手包红包。只有几家嫡亲长辈要她自己去拜年,别处都由玉熹去到一到就是。
    她在灯下看着他在红封套上写“长命百岁”、“长命富贵”,很有滋味,这是他们俩在一起过第一个年。
    她叫王吉把锡香炉蜡台都拿出来擦过了。祖宗的像今年多了两幅,老太太与二爷,都是照片。
    她除了吃这口烟,样样都照老太太生前。过年她这间房要公开展览,就把烟铺搬走了,房里更空空落落的。忙完了到年底又空着一大截子,她把两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站在窗口望出去,是个阴天下午,远远的有只鸡啼,细微的声音像一扇门吱呀一响。市区里另有两只鸡遥遥响应。许多人家都养着鸡预备吃年饭,不像姚家北边规矩,年菜没有这一项。弄堂给西北风刮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一只毛毵毵的大黑狗沿着一排后门溜过来,嗅嗅一只高炭篓子,站起后腿扒着往里面看,把篓子绊倒了,马上钻进去,只看见它后半身。
    它衔了块炭出来,咀嚼了一会,又吐出来仔细看。它失望地走开了,但是整个弄堂里什么都找不到。它又回来发掘那只篾篓,又衔了根炭出来,咔嚓咔嚓大声吃了它。她看着它吃了一块又一块,每回总是没好气似地挑精拣肥,先把它丢在地上试验它,又用嘴拱着,把它翻个身。
    “太太,三爷来了,”老郑进来说。
    哦,她想,年底给人逼债。相形之下,她这才觉得是真的过年了,像小孩子一样兴奋起来。
    “叫王吉生客厅里的火。”
    她换了身瓦灰布棉袄裤,穿孝滚着白辫子。脸黄黄的,倒也是一种保护色,自己镜子里看看,还不怎么显老。
    “咦,三爷,这两天倒有空来?”
    “我不过年。从前是没办法,只好跟着过。”
    “嗳,是没意思。今年冷清了,过年是人越多越好。”
    “我们家就是人多。”
    “光是姨奶奶们,坐下来三桌麻将。”
    “哪有这么些?”
    “怎么没有?前前后后你们兄弟俩有多少?没进门的还不算。”老太太禁烟之外又禁止娶妾,等到儿子们年纪够大了,一开禁,进了门的姨奶奶们随即失宠,外面瞒着老太太另娶了新的,老太太始终跟不上。有两个她特别抬举,在她跟前当差,堂子出身的人会小巴结,尤其是大爷的四姨奶奶,老太太一天到晚“四姨奶奶”“四姨奶奶”不离口,连大奶奶三奶奶都受她的气,银娣更不必说了。这时候她是故意提起她们,让他知道她现在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你现在的两位我们都没看见。”
    “她们见不得人。”
    “你客气。你拣的还有错?”
    “其实都是朋友们开玩笑,弄假成真的。”
    她瞅了他一眼:“你这话谁相信?”
    “真的。我一直说,出去玩嘿,何必搞到家里来。其实我现在也难得出去,我们是过时的人了,不受欢迎了。”
    “客气客气。”
    火渐渐旺了起来。
    “这时候才暖和些了。二嫂怎么这么省?”
    “嗳呀,三爷你去打听打听,煤多少钱一担。北边打仗来不了。”
    他们讲起北边的亲戚,有的往天津租界上跑,有的还在北京。他脱了皮袍子往红木炕床上一扔,来回走着说话,里面穿着青绸薄丝棉袄裤,都是戴孝不能穿的,他是不管。襟底露出青灰色垂须板带,肚子瘪塌塌的,还是从前的身段。房里一暖和,花都香了起来。白漆炉台上摆满了红梅花、水仙、天竺、腊梅。通饭厅的白漆拉门拉上了,因为那边没有火。这两间房从来不用。先生住在楼下,所以她从来不下楼。房间里有一种空关着的气味,新房子的气味。
    “玉熹在家?”
    “他到钟家去了。他们是南边规矩,请吃小年饭。钟太太是南边人。”
    “那钟太太那样子,”他咕噜了一声。钟太太是个胖子,戴着绿色的小圆眼镜。
    “钟太太不能算难看,人家皮肤好。”
    “根本不像个女人,”他抱怨。
    她也笑了。对一个女人这样说,想必是把她归入像女人之列。不能算是怎样恭维人,但还是使他们在黄昏中对坐着觉得亲近起来。
    “下雪了,”她说。
    雪像蠓虫一样在灰色的天上乱飞。怪不得房间里突然黑了下来。附近店家“闹年锣鼓”
    ,伙计学徒一打烊就敲打起来。
    沙哑的大锣敲得特别急,呛呛呛呛呛呛,时而夹着一声洋铁皮似的铙钹。大家累倒了暂停片刻的时候,才听见鼓响,噔噔噔像跑步声,在架空的戏台上跑圆场。这些店家各打各的,但是远远听来也相当调和,合并在一起有一种极大的仓皇的感觉,残冬腊月,急景凋年,赶办年货的人拎着一包包青黄色的草纸包,稻草扎着,切破冻僵了的手指。赶紧买东西做菜祭祖宗,好好过个年,明年运气好些。无论多远的路也要赶回家去吃团圆饭,一年就这一天。
    “嗳,下雪了,”他说。他们看着它下。她这次不会借给他的,他也知道。跟他有说有笑,不过是她大方,他借钱也应酬过他一次。难道每次陪她谈天要她付钱?反而让他看不起。他诉苦也没有用,只有更叫她快心。
    他不跟她开口,也不说走。有时候半天不说话,她也不找话说,故意给他机会告辞。但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并不觉得僵,反而很有滋味。实在应当站起来开灯,如果有个佣人走过看见他们黑赳赳对坐着,成什么话?但是她坐着不动,怕搅断了他们中间一丝半缕的关系。黑暗一点点增加,一点点淹上身来,像蜜糖一样慢,渐渐坐到一种新的元素里,比空气浓厚,是十年廿年前半冻结的时间。他也在留恋过去,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来。在黑暗中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会心的微笑。
    她去开灯。
    “别开灯,”他忽然怨怼地迸出一句,几乎有孩子撒娇的意味。
    她诧异地笑着,又坐了下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等到不能不开灯的时候,不得不加上一句:“三爷在这儿吃饭,”免得像是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还早呢,你们几点钟开饭?”
    “我们早。”
    留人吃饭,有时候也是一种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来。难道今天是出来躲债,没地方可去?来了这半天,她也没请他上楼去吃烟。虽然说吃烟的人不讲究避嫌疑,当着人尽可以躺下来,究竟不便,她也不犯着。好在他们家吃烟向来不提的,她也就没提。
    饭厅没装火炉,他又穿上了皮袍子。
    “三爷吃杯酒,挡挡寒气。”
    “这是玫瑰烧?不错。”
    “就是弄堂口小店的高粱酒,掺上玫瑰泡两个月,预备过年用的。还剩下点玫瑰,我叫他们去打瓶酒来给你带回去。”
    她喝了两杯酒,房间越冷,越觉得面颊热烘烘的,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质,一面说着话,老是溜着,有点管不住。
    “给我拿饭来。”她对女佣说。
    “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么只喝这点?”
    “老不喝,不行了。从前老太太每顿饭都有酒。三爷再来一杯。”。
    老妈子替他斟了酒,他向她举杯:“干杯。”
    她将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无缘无故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热气上来,像坐在一盏强光电灯上,与这酒吃下去完全无干。她连忙吃饭,也只夹菜给他,没再劝酒。
    打杂的打了酒来,老妈子送进来,又拿来一包冰糖,一包干玫瑰。他打开纸包,倒到酒瓶里,都结集在瓶颈。干枯的小玫瑰一个个丰艳起来,变成深红色。从来没听见说酒可以使花复活。冰糖屑在花丛中漏下去,在绿阴阴的玻璃里缓缓往下飘。不久瓶底就铺上一层雪,雪上有两瓣落花。她望着里面奇异的一幕,死了的花又开了,倒像是个兆头一样,但是马上像噩兆一样感到厌恶,自己觉得可耻。
    饭后回到客厅里喝茶,锣鼓敲得更紧,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饭都加入了。他伛偻着烤火,捧着茶杯酒着手,望着火炉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红光。
    “到过年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从前,”他忽然说,“我是完了。”
    “三爷怎么了?酒喝多了?”
    “怪谁?只好怪自己。难道怪你?”
    她先怔了怔,还是笑着说:“你真醉了。”
    “怎么?因为我说真话?你是哪年来的?跑反那年?自从你来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实在受不了。我们那位我也躲着她,更成天往外跑。本来我不是那样的。”
    “这些话说它干什么。”她掉过头去淡淡地笑着,只咕哝了一声。
    “我不过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来这样。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闭眼睛。”
    “好好的怎么说这话?难道你这样聪明的人会想不开?”她笑着说。
    “你别瞎疑心。我只要你说你明白了,说了我马上就走。”
    “有什么可说的?到现在这时候还说些什么?”
    “我忍了这些年都没告诉你,我情愿你恨我。给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
    “你倒真周到。害得我还不够?我差点死了。”
    “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当时我想着,要死一块死,这下子非要告诉你。到底没说。”
    “你这时候这样讲,谁晓得你对人怎么说的?”
    “我要说过一个字我不是人。”
    她掉过头去笑笑。其实这一点她倒有点相信。这些年过下来,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然他们对她就不会是这样。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也真可笑,我这一辈子还就这么一次是给别人打算。大概也是报应。”他站起来去拿皮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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