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周承旨已从门外迎了上来,行礼后笑道:“卑职见过李学士。”
李维淡淡一笑道:“周承旨何必过谦, 你在枢密院任职,我权且代管京城庶务,原不是你的上峰。今日前来, 是想详细问问吴知事被害那天的情形。”
周承旨原名周霖,年纪大约四十余岁,早已是官场的老油条,虽听出了李维话中的疏远之意,面上却一点不漏,一面招呼下人上茶,一面叹道:“吴知事英年早逝,实在是可惜,李学士受命审理此案,有话尽管问,下官一定知无不言。”
“好。”李维决定开门见山:“周承旨平日与吴知事交情如何?”
周霖皱眉道:“吴知事为人孤僻,平日也不怎么应酬同僚,我与他交情一般。”
“哦。”李维喝了口茶问:“既然如此,张承旨为什么邀请吴知事一同赴宴呢?”
周霖笑了:“这也有个缘故。张承旨在枢密院任职三年,眼看审官院长官便要来考课了,他这些日子一直张罗着宴请同僚,也是为了大家替他在长官面前多说些好话。别人都请了,单单不请吴知事也不好,原以为以他的性子会拒绝的,谁知他竟答应了。”
李维的眉头皱了起来,沉吟片刻又问:“那一天在瓠羹店,你们吃下河豚,是多久后发现身体不适的?”
周霖思索道:“一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吧,我便觉得恶心想吐,指尖还发麻,幸亏当时有好心人帮忙,让我把胃里的食物都吐干净了,否则我这条老命也会不保了。”
薛盈忽然插话道:“我听说吴知事吃下河豚后不久便当场昏迷了?看来他的身体更虚弱一些。”
周霖留意看了薛盈一眼,笑笑道:“吴知事身体没有问题,不过那一天他不怎么说话,也不大喝酒,只是埋头吃菜。想是河豚吃得多了些,所以才会中毒昏迷。”
李维笑笑道:“想来是这个道理。对了,那一天你发现同席的其他人有什么异样没有?”
周霖沉吟片刻道:“倒也没什么异样,不过……”他又停顿了一下道:“吴知事那日像是有心事,虽然他平时一向沉默寡言,但同僚们问他话,他也会礼貌回答。可那天我主动和他闲聊,他却总是支支吾吾,这着实有些尴尬。”
“听说那一日,你们四位足足喝了两大坛酒,这酒量着实不小啊。”薛盈随口道。
周霖当即苦笑:“其实我本不善饮酒,张承旨也是,可是他那天兴头极大,非要拉着我死命灌酒,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哦。”李维又问:“在发现身体不适之前,你们四人都没有离开过食案嘛?”
周霖显然在努力思索:“当时酒喝得有些多,很多事情有些模糊了,但我依稀记得,我们三人都曾离席去过茅厕。”
话显然已经问得差不多了,李维起身道:“多谢周承旨知无不言,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告辞了。”
周霖出言挽留:“已经到午饭时间了,二位在寒舍用过午饭再走吧。”
李维笑道:“府衙还有事情,便不在此叨扰了。”
周霖忙道:“不过家常便饭而已,李学士用过饭后正好去府衙办公,倒是一点也不会耽误正事。”
李维正打算再次推辞,心内忽又一动,又改口道:“如此也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人又闲聊片刻,一名仆人前来禀告道:“饭已做好了,按照阿郎的意思摆在内花厅,您看?”
周霖忙起身道:“内花厅地方轩阔,我们去那里用餐吧,二位请,我在前方带路。”
薛盈来到内花厅发现,周霖口中所说的家常便饭也十分丰盛,两熟紫苏鱼、排蒸荔枝腰子、烧臆子、旋切莴苣生菜、群仙羹列满食案。周霖还笑着谦逊道:“饭菜寒素了些,还请二位不必介意。”
案上一碟假河豚吸引了薛盈的目光。众人动筷后,她随手夹了一块假河豚品尝。想来是用面筋做的,油炸又经炖煮的面筋吸满了汤汁,入口油润丰腴,又带着一丝酸辣,十分爽口开胃。更妙的是,这面筋还有鱼肉鲜美的口感,比坊间售卖的一味油腻的假河豚要高明得多。
薛盈笑道:“府上这道假河豚味道真好,口感几可乱真,贵府厨子的技艺当真高明。”
周霖笑道:“过奖过奖,寒舍厨娘这点微末之技,跟薛娘子相比就差远了。”
薛盈内心一动,笑问道:“我可以问问贵府的厨娘,这道菜是怎么做的吗?”
周霖对此很慷慨:“自然可以,我让下人把她叫过来。”
“不必这么麻烦。”薛盈笑道:“烦请贵介引我去后厨找她就行。”
薛盈由下人引到周府后厨,做菜的厨娘正在吃午饭,年纪大约二十余岁,姿容艳丽,薛盈说明来意后,她笑着解释道:“这道菜的做法并不难。面筋泡发后与葱丝、姜末入猪油煎制,然后倒入鲜汤焖煮即可。”
薛盈笑问:“娘子所言的鲜汤,是猪骨汤吗?”
厨娘笑道:“并非猪骨汤,是我烹制鲫鱼时剩下的鱼汤,此菜既然名为假河豚,总得有些鱼的味道,否则便和假煎肉没有什么区别了。”
薛盈赞道:“娘子果然巧思。”她现在明白那道假河豚鲜美的味道是从何而来了。
停了一下,薛盈又问道:“娘子技艺如此高超,想必真河豚也会做吧?”
厨娘愣了一下笑道:“娘子太高看我了。河豚有剧毒,放眼整个汴京城,能熟练烹制河豚的厨子也是寥寥无几,我不过是寻常厨娘,实在没有这个能力。便是这道假河豚的做法,也是和隔壁张府的厨娘学来的。”
薛盈随口问道:“你说的张府,是张承旨府上吗?”
“正是。”厨娘笑道:“张承旨的府邸与这里只有一墙之隔,就在东面不远处。”
薛盈从后厨出来后,便于李维一起告辞离开。恰巧附近的有一家卖煨山芋的摊子,微风吹起,山芋的清香混着桂花香飘入鼻中,薛盈当才在周府没吃饱,眼下又饿了,忍不住转过头向摊子瞅了一眼。
李维忽然问:“想不想吃煨山芋?”
薛盈推辞道:“不必了,刚刚吃完饭,现在不饿。”
李维淡淡一笑道:“你在周府才吃了那么一点儿,根本不是平常的食量,其实我也没吃饱,我们还是用山芋填饱肚子吧。”
不等薛盈答复,李维便对摊主道:“店家,给我们来两块煨山芋。”说着把钱递给他。
“好嘞。”店家麻利地从锅中捞起两块山芋盛入瓷碗中,一面端到旁边的食案上,一面嘱咐道:“新出锅的山芋很烫,二位客官慢点吃。”
煨好的山芋上洒了糖霜,还点缀着少许糖桂花,气味更加宜人。
刚出锅的山芋还冒着热气,薛盈用嘴吹了吹,小心翼翼的夹了一点山芋送入口中,粉嫩细腻,带着丝丝清甜,还有桂花特有的馥郁香气,让人想起江南的秋天。不知不觉间,她便把碗里的山芋吃完了,笑对李维道:“这煨山芋看起来不起眼,味道却当真很好呢。”
李维的嘴角向上翘起,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薛盈心灵手巧,喜欢吃薛盈做的饭,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吃了美味的菜肴,便想和薛盈分享,也开始关心她的饮食起居了。
二人吃完了煨山芋,李维掏出手绢擦擦嘴巴道:“既然张承旨的府邸就在隔壁,我们不如顺道去拜访,省得再跑一趟。”
二人向东一拐来到张府,向门子说明来意后,门子赔笑道:“二位来的不巧,家主去附近的景仁寺去听长老讲经了,不然二位在此稍等,我去景仁寺叫家主回来?”
又是景仁寺!李维内心一动道:“不必了,我们直接去景仁寺去找张承旨好了。”
第42章
景仁寺是国朝太宗时期修建的, 山门一侧有一道清溪流出,向为夷门山一景,一度香火十分兴旺, 只是随着灵慧高僧坐化, 近年来颇有衰败之势。
听说李维前来, 寺院住持远慧大师亲自到山门迎接, 礼仪寒暄毕, 远慧大师将二人引至偏殿献上香茶,李维随便问了一些景仁寺的日常佛事,又称赞景仁寺占尽京城山川形势。随口问道:“我听说景仁寺内有不少夏国来的番僧?”
远慧大师笑道:“李学士有所不知, 鄙寺的首任住持灵慧大师就是夏国人。当年夏国国主李行简有意投诚, 太宗皇帝为了以德怀远,特地下旨在夷门山脚下修建景仁寺,并迎接夏国高僧灵慧大师做首任住持,当时一起带来了不少番僧。”
“原来如此。”李维笑问:“请问阁下是第几任住持?”
远慧大师叹息一声道:“实在惭愧,老朽是第三任, 不及灵慧大师远矣。”他又问道:“李学士来鄙寺, 也是要听杭州来的明性大师讲经吗?”
李维身为陆伯渊的门生,一向独尊儒教, 原是不信神佛之说,闻言微微皱眉道:“我是来找张承旨的。”
远慧大师笑道:“张承旨就在后面的观音殿里听明性大师讲经, 李学士直接去那里找他就行。”
二人闻言前往观音殿找寻,里面却空荡荡并无一人,无奈之下只好去其他殿阁找寻, 很多佛殿门紧闭,台阶上已经长满了荒草,当初辉煌一时的景仁寺, 眼下也是十分荒凉了。
二人找了一圈都没看见半个人影,正打算回去再问问远慧大师,薛盈忽然发现院子东侧有一个月洞门,好奇之下与李维一起走了进去,里面庭院轩阔,似是别有洞天。
有几个番僧正聚在一处闲聊,看到他二人走来,露出警惕的目光,纷纷散开。
薛盈觉得无趣,只好与李维折回了月洞门,却见一位中年僧人迎上来仔细打量他们片刻,笑问:“二位可是来找人?”
薛盈忙道:“正是。我们去观音殿找张承旨,他却没在那里,便一直寻到这里来了。”
中年僧人笑道:“张承旨想是和明性大师一起去山顶的珍珠泉去泉水去了。珍珠泉水质清冽,太宗皇帝钦赐为天下第三泉,是本寺的一大胜景,多少人慕名来参观。”
听中年僧人这么说,薛盈倒十分感兴趣,不由问道:“法师所说的珍珠泉在那里?”
“出东边的月洞门,往南行不远是便是山道,上去便是。”
二人道过谢,便依照僧人之言,出了东边寺门,又向南走了一段路,果然有一条石级山道。他们沿着山道向上爬了二十余步石级,便见一道清澈的溪水潺潺流下来,想来便是山顶珍珠泉的泉水。
想要攀到山顶,必须向西经过一道断崖,连接的一座木桥是必经之路,二人向断崖下望去,烟云雾霭,一眼看不到底。
薛盈是个急性子,抽步便欲踏上了那座木桥,却被李维一把拉住,他的力道极大,薛盈整个人都被拽入怀中,二人一时站立不稳,竟是直直地向一旁的空地倒了下去。
薛盈平生第一次和青年男子离得这么近,他身上的皂角香混合着沉水香扑面而来,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忙想要一把将她推开,然而他并不放开自己,反而将双臂收紧,低声问:“你没事吧?”
薛盈愣了一下,定了定神向那座木桥看去,这才发现木头早已朽烂,自己若真的踏上去,必定会坠入无底深渊。她想到刚才那位中年僧人的言行,这必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要要他们的性命!
李维竟然救了自己的命!薛盈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低声道:“我没事,谢谢你救了我,现在放开我吧。”
李维愣了一下,这才松开了双臂,沉声道:“有人竟然想灭口,可见这寺庙的水有多深了。那个中年僧人是故意引诱我们来此地的,即便是住持远慧大师,我也不敢担保他毫不知情。”
薛盈犹豫片刻问:“那我们还去山顶的珍珠泉吗?”
“自然要去看看,那珍珠泉到底有什么蹊跷。”李维决然道:“我们再找找,肯定有路通往山顶的。”
二人在荒草从中找寻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条羊肠小道,扶着山间的树干总算爬到山顶,在东侧果然见到了珍珠泉,却没看见张品言的身影。
珍珠泉的泉眼位一个方形的池子中,不断地向上冒出一个个小水泡,水质极清冽,可以清晰地看见池底的水草。
池中的泉水继续向下流去,在西面的圆形水池汇聚成一弯碧水,里面养着几尾红色的金鱼,倒也灵动可爱。只是薛盈刚一靠近,它们就如同受惊一样四处散去,她不由笑道:“这些这些金鱼胆子未免太小了吧。”
李维注意到,这个水池底部有一个石刻的莲花座,小巧玲珑煞是精致,他凝神望了一会儿,沉声道:“看来今天是找不到张承旨了,该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薛盈有些疑惑,刚要再说什么,却见李维已是转移话题道:“已经晚了,再不抓紧下山,天就快黑了。”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李维照顾薛盈的步伐,在前面走得很慢,可薛盈的步伐还是有些踉跄,他索性上前拉住了她的山:“事急从权,我今日冒犯了。”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薛盈的心渐渐镇定下来,步伐也稳住了,在夕阳西下之前,他们终于下了山,重新回到喧嚣的市坊。
天已完全黑透,因背着灯光,看不到薛盈脸上是神情,却听她低声道:“今日之事,我真的要多谢阿郎。”
李维却换了一副郑重的神色:“刚才你实在太大意了,抬脚便迈上那座木桥,以后跟着我出来,行事要多加小心,万不可如此莽撞了。”
其实李维当时也吓了一跳,腿脚都有些发软,若不是自己反应及时,薛盈这条命就交待在那里了。当时只是强撑着装作镇定而已。
薛盈低低地应了声是,李维却笑着转移的话题:“你总不能空口言谢,今晚准备做什么吃食呢?”
提到晚餐,薛盈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再次变得轻松,笑笑道:“这附近有一家宜城楼炙鳗做得很地道,我们就去那里吃晚餐吧。”
李维微感诧异:“我一向以为你手艺高超,看不上其他店里的吃食呢。”
薛盈笑了:“汴京城坊间的美食着实不少,作为掌厨,还是要多学习借鉴才能进步。你不是也很喜欢王婆婆川饭店的面条吗?”
二人说笑间便来到了宜城楼,这里也是丰乐楼的脚店,店面并不大,行菜见是薛盈来了,笑着迎上去道:“薛娘子这一向少见,二位楼上请吧。”
二人来到楼上捡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行菜笑问道:“今天还是老样子吗?鄙东家一直惦记着薛娘子呢,听过瓠羹店最近遇到了点麻烦事,若是不好开张,您可以来这里做主厨,鄙东家肯定不会亏待您。”
薛盈笑笑道:“多谢贵东家好意,这事很快就会有结果,瓠羹店还会重新开张的。今天还是老样子,另外……”她扫了李维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店里自酿的杨梅酒能送我们一瓶尝尝吗?”
行菜笑道:“有有有,回回薛娘子来了,我们也是送酒的,那我就下去通知后厨准备了。”
行菜走后,薛盈忙向李维解释:“他们家可不是私酿酒售卖,只是熟客来点菜,店家会赠送自酿的杨梅酒,也算是为了招揽回头客吧。”
李维嘴角微翘:“我有说什么吗?只是行菜口中说的老样子,是指炙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