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是远山白云,压根看不见池州。
她在鲸鹏上。
戏子似的女人脸色不佳:“还是洗洗吧。姑娘这样实在不能见人。”
屋里没镜子,俞星城也觉得脸上难受,用热巾子捂了一下,才发现脸上黑红一片。
女人看着俞星城,只觉得她发现自己满脸是血,还在这鲸鹏之上,竟然不惊讶也不后怕,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真淡定。
她没换衣服出了门,一路上不少鹏员看向这狼狈新娘。
甲板上风很大,前头戏子似的女人毕竟是跟着小燕王在天上飞习惯的,走起来不费劲,回头看,俞星城扶着栏杆艰难地走,头发乱了,表情倒也安定,只是身子骨太细瘦,就算穿着层层叠叠的嫁衣也能勾勒出纤弱身形。
俞星城往下张望。
这高度倒像是坐热气球,下头是池州城,比她想象中小。遥遥看去还能看到江边那艘鲸鹏的遗骸。
有几个鹏员在下层甲板上嘟嘟囔囔:“再不回应天府,还来不来得及出港去倭国了。唉,你说说,若是我们不来,哪回遭遇这邪门的事儿。我倒盼着朝廷还是封着这些仙府,别让这里头的妖魔鬼怪四处乱跑!”
俞星城一愣,这才知道这些鲸鹏是从应天府来的,心里多了点想法。
进了间上层的舱室,领路的女人退下。
屋里四个人看见她眉眼,没想到那块鸭血长得如此标志,都微微一愣,先请她进屋来。小燕王看见女人就眼亮嘴滑,一副迎表姐妹进府似的表情介绍了。
李兴安长了个红鼻头,委顿在凳子上不说话。
谭庐像个肃杀的利索文人,对她略一点头。
裘百湖就是那个想把她跟黑蛟一起被雷轰死的男人。看起来疲惫、老练又不要命,下眼睑很重的青灰,人又白又干瘦,手上青筋鼓起,窝在凳子里像是骨头套皮,一双窄目带着狐疑与审视的打量着她。
屋里引荐且话最多的是小燕王。
小燕王穿着很不要命的暗赭黄衣裳,剑眉笑唇,眼泛浓情,脸上有甜盏似的酒窝,或许上数一两代有色目人血统,他五官有点异域且皮肤微黑,明明是个英武少年郎,眼神之间却充满了甜腻讨喜的劲儿。
小燕王笑:“我倒知道那邪魔为什么非要拐这位姐姐了,我要是什么时候灯会瞧见了,非要相思成魔。”
这情圣小王爷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大,个子也只比她高上那么点。
裘百湖擎着烟杆,瘫在旁边点上火叭叭嘬上两口,吐气的时候脸跟烟一样青白色,道:“姓名,户籍,年龄。”
俞星城福了身子道:“俞星城。年十六。正是池州人。”
局面成了四人会审。
“炽寰为什么抓你。”
俞星城有意装傻:“炽寰,是那小孩儿么?小女不知,只是家父将我许配被温家少爷做妾,盖头一掀,就碰见那小孩了。”
裘百湖是个下死手的狠人,鲸鹏又是外头来的,显然是池州仙官都不敢管。要真说出来有什么干系,或说那炽寰还跟她鸡同鸭讲的搭了好一会子话,指不定裘百湖把她皮扒了翻过来。
裘百湖狠狠嘬了一口,又道:“它跑了。”
俞星城是近距离看到了鲸鹏上十余火炮齐发的景象……她真没想到这样,那炽寰都能活下来。
裘百湖:“他没说抓你是为了什么,或者要找什么东西。”
俞星城半真半假道:“那小孩好似疯魔似的,说话颠三倒四,只说找什么灵核。我与他解释,他却几乎掐死了我……而我一路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似的,现在脑子里倒什么也分不清楚了。”
裘百湖瞧她眉眼惘惘的,很小女儿的样子。
但他不太好糊弄,又道:“你是俞达虞的闺女。俞家也是颇受天眷偏颇,虽然不论本家还是旁支,几代拿不出个像样的,但一代十个里八个都有灵根,你怎么体弱成这幅样子。”
俞星城:……你都说十个里有八个都有灵根,那她就是那剩下的两个呗。
或许是昨儿看到的神仙打架太过震撼,又听着裘百湖语气里奚落,俞星城倒觉得俞家或许真是底层弱鸡。
但其实,裘百湖也算是京中辑仙厂老人儿,见多识广,他觉得俞家不像样,那说明俞家好歹也是中等水平了。
俞星城点头:“小女便是那十个里的两个。自小不受偏宠,也从未与兄弟姊妹们一同修炼过。”
裘百湖盯着她。
从江边救到这新娘的时候,他就查探过了。此女确实没有灵根,连身子骨都比平常人家弱上许多。
裘百湖笑的像恶鬼:“那你便是因祸得福了。你可知你经历变故后竟引气入体,算是个登途的修真者了。若是俞达虞知道了,怕是会很高兴。”
俞星城一愣,又摇头道:“我没有灵根,就算是修炼又如何,家中兄弟姊妹都有才能,父亲也不会重视我。”
这年头,灵根其实更像是某种天生的天赋,或者超能力。
大抵分三类,分别是,体,法,识。
“体”是使灵力用以强化自身,或强化外物,再发挥出身体或外物的千百种特性来,比如有人的体系灵根是强化指甲或肌肉,有人却能强化自己接触过的铁器等等。
“法”的灵根种类极其庞杂,从引用天地元素,到召唤、具象、操纵法器,简单来说就是能使用“法术”。也是世间最常见的灵根种类。像是二哥水箭龟,就是“法”系灵根,且灵根的特质可能与水有关。
“识”便可以理解为精神领域的操控。既是可以影响他人精神,也可以炼化自己的意志,其可实现能力的边界颇为模糊,也颇受大宗修真者的重视和忌惮。
天下修真者,大概体系灵根三成,法系灵根五成,识系一成多一点,剩下的则是特殊灵根。
灵根决定了此人在某一领域的特长和天赋,若统计下来,天下好歹有千万种灵根。
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的修真不存在“境界”,能力的强大与否不再拥有指标。
再这样的修真界里,重要的不再是突破或修为,而是“独创”。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隐匿着自己的灵根和修炼方法,凭借着独创与计谋,发挥灵根的特质,自造修炼之路。
只有“独特”与不断地自我开发,才能尽量避免修真路上,被强大的对手诛杀。
而俞星城这样灵根的凡人也不是不可修炼,只是对他们来说,所有的修炼方向都是地狱模式,投入的精力与努力,与回报几乎完全不成比例,自然也就被认为是无法修炼之人了。
裘百湖查探到此女没有灵根,但也查探到另一件惊人的事。
那枚谙雷符里的巨量雷暴,竟被堪堪引气入体的此女,吞入了体内。
她现在就是个爆炸边缘的雷球,却不自知,还能在这儿低眉顺眼的讲话。
作者有话要说: 修真只是中原的叫法,其实就是全球范围内都有的超能力。
日后应该也会写到全世界各种用魔法用巫术的“超能力者”。
第5章 运用
裘百湖也在暗自思索。
体、法、识三系之外,其实还有一类较为少见的特殊灵根。
钦天监勘录灵根的大典里,称这一类为“特”,便是因为无法归纳。这类灵根千奇百怪,大典里记录的都不多,民间勘测更是测不出来。里头九成都被当成凡人。
但被当成凡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因为大多数没有卵用,比如“每天吃大饼干粮不喝水也不会便秘”“哭了之后整张脸就会变得更美丽”。
裘百湖还听说有人灵根特质是“见了名叫李下凡的人就会当场暴毙”,这娃娃长到八岁,叫李下凡的远方表叔串门拜访,娃娃还在门口踢毽子呢,就瞪着表叔,大喊一声“李下凡杀我”,当场七窍流血暴毙死了。
当然,小部分也是有用的,缉仙厂里也有几个“特”系灵根的扛把子就是了。
总之,裘百湖怀疑这姑娘的灵根,也是特系的。
比如被雷劈会蓄电,比如能吞灵符法力。
抑或只是天然肉盾。
但她是吞下去能用出来,还是说吃多了直接暴毙,谁也说不好。
裘百湖其实对她的特系灵根有点兴趣,会不会炽寰就是知道她的能耐,所以才特意抓在手边不舍得放?
若是这种仙品的谙雷符都能吞了,这姑娘日后说不定会被各方抢夺呢。
裘百湖满肚子怀疑,他甚至觉得炽寰若真盘桓两年就为了这姑娘,它逃走之后怕是还会再来找她。他想留下此女,给她抓起来,神识灵根和家世过往都给翻个底朝天,却不太好开口。
果然李兴安抹了把脸道:“既然是当地俞家旁支的女儿,还是早日给送回去安置罢,俞家府邸在何处,派人送过去的时候,也说明下情况就是。”
确实,这一个凡人少女,裘百湖想抓,上头也不会给批。
但俞星城却又再一福身,道:“若诸位官爷想要放小女回去,就请随便寻个街口放下,小女不愿归家。”
那四人都愣了。
她垂着脑袋,娓娓道来:“小女本是青麓书院一等生员,本是要参加今年应天府乡试,却不料父亲被温家聘礼蛊惑,将小女卖给了那妖魔做妾。”
俞星城细声细语道:“小女十年寒窗苦读,父亲无视州学律例,将小女卖做妾,小女已经对家中伤透了心。既是生员,也吃着州学发的禀米,便是朝廷的秀才,小女只想去应天府参加乡试,往后报效朝廷。”
谭庐:“你说你是一等生员,可有证据。”
俞星城翻开裙幅边角,向裘百湖借了把短刀,将针脚划开,里头是油纸包裹的浮票。
油纸上沾着斑斑血迹,浮票上姓名画像与外貌描述皆与此女对应。
裘百湖深深看了俞星城一眼。
从做嫁衣的时候,就开始认定要跑出来参加乡试,昨日经历那样一场变故,此刻也还淡定冷静,这少女心性绝非普通人可比。
李兴安拿着浮票,表情有些尴尬了。
这少女竟然是个秀才。
其实女子生员若已经中了院试,便是不许与人做妾,但民间不少人都因为中途养不起女秀才,就把女秀才高价卖给世家做贵妾,州学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俞达虞就为了攀上温家,把好好一个一等生员给卖了,要真是告上州府,说不定能治他罪。但毕竟是家事,又是父女,官府大多都不愿意掺和,接了案子也都是和稀泥罢了。
这女孩不愿意回家是情有可原,但他们四个人也不愿意管家事。
但要把这女孩放在街口不管,她回头被歹人害了死在外头,他们几个也要背锅。
李兴安抬头看了一眼谭庐,谭庐是江南贡院的司业出身,以前也管乡试会考,不知道会不会想管这种事儿。
但没想到谭庐还没开口,裘百湖先笑道:“那倒巧了,这鲸鹏三日内就要赶回应天府,倒也送一送姑娘。”
谭庐和李兴安都一愣。
裘百湖臭脾气又怕麻烦,死个把人都不放在眼里,还想管这事?
小燕王也笑盈盈接口:“好姐姐还是个秀才!怪不得看着钟灵毓秀识大体,这事儿本王也要包揽了,巧我也要随船回应天,便是我做主,也要带上姐姐。往后若是姐姐中了解元,去了京城,可要请小王吃几口庆功酒才是!”
李兴安瞪眼。
这俩京城来的大仙,是耍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