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试着抬了抬腿, 虽然膝盖以下仍然像灌了水泥一般沉重,但却也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知觉。
楚淮南一对一喊话式的沟通,分散了林霍的部分注意力, 沈听扶住货车的后车厢门框, 尝试着想要站起来。
悬停空中的武装直升机和楚淮南强势的喊话都让林霍神经紧绷,他不断地仰头去观察对方的动向,可对着沈听的枪口却一直没有移开。
当余光瞥见本该完全丧失了行动力的沈听居然试图移动时, 林霍立刻转过头来, 警告性地压低枪口朝地面放了一枪, 被击碎的水泥地面, 顿时溅起无数细小的碎石子。
而作为被警告对象的沈听已经扶着门框站了起来, 但双腿软得直打颤难以着力, 于是只得屈着腿勉强倚门,垂下眼瞅着被子弹擦过碎了一地的水泥渣, 无可奈何地说:“我只是嫌地上脏,一直趴着也不太好, 换个姿势而已,不至于吧。”
林霍没心情和他玩笑, 举高枪口正对着他, 往前走了一步,一句“老实点儿”话音未落地,几乎在同一时间, 他的右肩就传来一阵灼热的撕裂感。——是位于远处制高点的狙击手抓准时机开了枪!
林霍吃痛地叫了一声,本能地用左手按住肩头, 握枪的右手也随之垂了下去。
沈听见状眉头一皱, 在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的。
真是点背!在狙击手开枪的瞬间, 林霍向前迈了一步, 因此尽管击中了林霍,却并未使他完全丧失反抗能力,肩头那处八成只是处流弹的擦伤。
不出所料,下一秒,面色廖白的林霍咬着牙再次举起了枪,沈听心中一紧,他正对枪口,避无可避。
可预想中的子弹却并没有向他扑来。
在再度举枪的那一秒,林霍握着枪的手被从侧边飞来的子弹打了个对穿,在他换手持枪前,直升机舱门口,举着枪的楚淮南毫不犹豫地在他的另一个肩膀上又补了一枪。
子弹造成的空腔,登时废掉了林霍的两只手臂,他因剧痛而踉跄着往后倒。倒下前,也不忘飞身迎面踹来一脚。
沈听勉强闪身避过才没被他撂倒,强弩之末的一脚,却也让他扶着车门不断喘粗气,脖颈处的剧痛从针孔处顺着脊柱一路蜿蜒,他疼得眼冒金星。
林霍用的肯定不是普通的麻药。
直升飞机降落在不远处,楚淮南快步跑上来,奔跑的身影印在沈听的眼底,人形的轮廓外覆盖着数层重影,像投石入水的层叠涟漪。
几个年轻的军人七手八脚地来扶他,沈听却像长在了货车的铁门上,扶着门不肯动。
直到楚淮南握住他的肩膀,焦急的眼神从上到下把他看了个遍:“你还好吗?”
“给我打个120。还有林霍,对外就说他死了。”
救护车就在不远处待命,楚淮南率先检查他脖子上的刀伤:“还好没有伤到动脉。”
碍于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好直接用抱的,于是和另外一名军人一人一边架着沈听的胳膊试图扶着他走。
沈听却靠着车门没动,尴尬地说:“我走不了,他给我打药了。”
楚淮南心里一沉,“哪儿?”
沈听说:“脖子后面,应该是麻药还混了点别的东西。”
刚刚碍于沈听面子的那点儿顾虑,立马给担心让了道。
楚淮南当着众人的面把人搂了,手指略过他的耳后,顺着脖子一点一点地抚摸下去。他真后悔没给林霍再补一枪。
沈听站得摇摇欲坠,医生和护士抬来了担架,楚淮南弯腰把他抱起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恨不能吻他的额头,只好用大拇指轻轻摩挲:“别担心,你闭着眼睛休息一下,会没事的,我保证。”
这口气软得像在哄即将入睡的婴儿。沈听被他催眠的语调哄得昏昏欲睡,心想,前面是为什么冷战来着?这算是和解了吗?
毒物分析报告的结果显示,除了麻醉药之外的其他成分暂时还不能明确,但可以确定的是,注射液中至少不含任何已知的毒品成分。
这对已经在心里默默筛选戒毒所的沈听来说是个好消息。楚淮南却并没有松一口气,他把血液样本送去了远南医药自己的实验室,并勒令主要负责人尽快出一份详尽的成分及药理分析报告。
为了尽可能地减少注射对沈听造成的不良影响,医生在他的颈部埋了一个临时性的深静脉置管,以便做全身的血液净化。
沈听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从昏睡中醒来。
根据鉴定报告,他身体内的麻药剂量临近致死线,要不是因为受过系统性的抗药训练,身体素质上佳,又是意志力特别顽强的类型,从注射到清醒至少需要两天。
醒过来的时候,依旧头昏眼花的沈听看到了三双桃花眼,他不由笑了起来。
一直守在床边的楚淮南低头轻轻吻他的鬓角,声音有些哑:“什么事儿这么开心?也说给我听听?”
沈听说:“楚淮南,我发现你有六只眼睛。”
楚淮南跟着笑,可笑声也盖不住连轴转的疲惫:“我倒也希望我能有六只眼睛,分工明确牢牢地把你看好,这样的话你就不会总受伤。就机场到家的这段路,也能出这么大的纰漏,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因药力的缘故,沈听浑身轻飘飘的,像躺在云上。他的脑子还转不过弯来,因此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你以后把我栓裤腰带上吧。哦,不对,你好像不怎么用腰带?”
楚淮南又笑了一声,“我可以为你做个特别定制。”
两个人正聊着天,沈听又睡了过去。脖子上埋着的输液管里源源不断地往身体里输着药,楚淮南守着他,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松懈,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就这么又消失了。
到第二天清晨,沈听彻底清醒过来。他睡得脖子都木了,出了几身汗,这个时候才发觉身上黏腻。
楚淮南端着南瓜粥让护工把床摇起来,亲自端着碗喂他。
沈听配合地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抬头见楚淮南熬得眼睛都红了,皱着眉问:“你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楚淮南一愣。
“我已经吃饱了,你赶紧回去睡觉。再不睡,你死的比我早。”
楚家忌讳谈“死”,楚淮南放下碗,抬起手敲他的头:“别一天到晚死不死的,能说点儿好听的吗?”
沈听想了想:“南瓜粥蛮好喝的。”
药理报告出来了,除了麻醉剂以外,药剂中还含有一种叫做鲁酸萘的成分,这是目前黑市中很流行的一种混合迷幻剂,掺入麻药中会让受用者产生巨大疼痛,从而心智软弱,使得谈话者更容易问出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好消息是,鲁酸萘并不具有成瘾性,并且这是一种可以被身体自然代谢掉的药物,它的持续作用力通常不会超过72个小时。
楚淮南在拿到报告后,终于松懈下来,在沈听身边支了张床,陪着小睡了一会儿。
当场就和刘胜一起被警方采取强制措施的林霍,被对外宣称死于营救宋辞的途中。统一的说辞是,歹徒刘胜有枪,打中了他的要害,他最终因为保护宋辞而死。
这成了在宋诗去世之后,宋家朋友圈中的有一个特大新闻。
……
天汇娱乐的林霍死了!!这则消息,瞬间震惊江沪娱乐业。
大家都说庚子年怪事多,是古人诚不欺我。
2020年,年份不佳。而对江沪市娱乐巨擘天汇娱乐来说,更是流年不利。
先是实际控制人宋诗,突遭遇意外,成了植物人。
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后,这位手段了得,说一不二的天汇实际当家人,最终撒手人寰、猝然长逝。丢下个巨大的摊子给从不过问公司事务的弟弟宋辞。
而后,天汇的大股东贝隆又因涉毒被捕,还在被警方提审的路上遭遇惨烈车祸,不幸身亡。
紧接着,宋诗身边的刘姓司机,为了蝇头小利与宋家反目,绑了新上任的年轻东家宋辞。
好在,他的不轨之举被对宋家忠心耿耿的秘书林霍发现。林霍尾随刘胜,在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替宋辞挨了那颗本该由他受着的枪伤。子弹击中了这位忠臣的要害,虽然经过了积极抢救,林霍仍是重伤不治。
尽管刘姓司机随后立刻被警方逮捕,也交代了绑架宋辞的来龙去脉。但本有贝隆、林霍扶持的宋辞,却也已经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天汇娱乐内部乱成了一团。各家势力还未来及细品背后因果,缓过神来,就被通知要去出席林霍的葬礼了。
而在绑架中受了伤的宋辞是坐着轮椅出的席。
林霍没有子女,便由宋辞捧着他的骨灰,红着眼眶当众念了悼词。
事发突然,宋辞唯一的亲人宋琪儿尚在瑞士游学,没来得及赶回来。
好在宋辞朋友的不少。而这次林霍的葬礼因楚淮南一同出席的缘故,更是迎来了八方的来客,场面尤其的热闹。
轮椅上的宋辞因在绑架中受伤失血过多,故而脸色不太好。八月盛夏,他膝盖上也一直盖着一条薄薄的空调毯,身边的楚淮南时不时低头附耳,问他撑不撑得住,他红着眼睛频频点头,总算也撑过了整场。
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可尽管天汇没了主心骨,却也没人敢落井下石。
知道些内幕的,知道宋诗当年给女儿和弟弟在瑞士银行保险柜留下了“大笔财富”,眼下宋辞刚从瑞士回国,宋琪儿甚至还在瑞士,宋家两个孩子同时去了瑞士是为了什么?这背后的深意,不言而喻。
而那些并不了解内幕,却也着急上赶着前来吊唁。
谁也不敢轻慢这位,虚弱得站都站不起来的天汇现任当家。
因为远南集团的楚淮南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
回想当时宋诗的告别仪式,楚淮南就有正式出席。而林霍的这场葬礼,更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了,楚家现任家主对宋辞珍而重之的态度。
大家都说横死横棺,见棺发财,宋诗当年下葬时大概埋了块宝地。尽管眼下宋家背后的旧势力一一倒台,可宋辞攀上了楚淮南!攀上远南集团,以后大概也就看不上天汇的这点儿肉汤,是要奔着发大财去的了!
葬礼结束后,应付了一整天宾客的沈听跟着楚淮南一起回了家。
众人眼瞧着,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楚家掌门人纡尊降贵地干了些体力活。——小宋老板因伤上车不便,人是由楚淮南弯了腰,亲手给抱上车的。
第187章
沈听和楚淮南到家的时候正值晚餐时间, 赵婶把拖鞋在玄关处排开,趁他们换鞋的当口,家里的几个佣人动手铺起了桌布。
沈听因为颈部有置留针,前面又还没脱离观察期, 因此一直没被允许洗澡。这个时候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快发酵。
晚餐的菜道道大补, 几款秘制的药膳, 让他怀疑楚淮南就快把中药药房的补品柜台搬回家了。
他胃口不好, 勉强吃了点,等到正餐吃完, 桌上又多了两盏煨得软烂的陈皮红豆沙。
楚淮南伸手给他把瓷碗的盖子打开:“吃点儿甜的甜甜嘴。”这是标准哄小孩子的口气了。
沈听略有些无语:“什么甜甜嘴啊,我又不是三岁。”
“你就是三百岁也不行。”在吃饭这件事情上,楚淮南比他凶:“你才吃了几口啊?听话,再吃点儿,红豆补心血。”
沈听拿着勺子在碗里搅了一圈,发现红豆底下竟然还藏着燕窝, 顿时更哭笑不得:“你有本事再藏点儿千年人参啊什么的, 把我前二十年没补的都一起给补齐了。”话音刚落, 他在燕窝底下软烂的薏米中看到了数片深埋在碗底的参片。
沈听:……
楚淮南恨不得端着碗往他嘴里塞东西, 这个时候,才总算有点儿理解赵婶平时挖空心思, 变着法地想给他食补的心情了。
在林霍的葬礼上, 为了向宋家的各路亲朋示弱,沈听一直坐着轮椅,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暂时行动不便。
这是麻药和鲁酸萘混用的后遗症。医生说在至少三四天的时间里,他都无法正常协调腰部以下的肢体动作。
硬着头皮“甜完嘴”, 沈听说:“我想洗个澡。”
楚淮南伸手来抱他, 被他推开了。那碗红豆沙, 果然着补,补血补得连耳根都通红。
楚淮南知道沈听当着旁人的面不太好意思,于是缩回手,转而笑着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心想:还是当宋辞的时候乖一点儿,至少肯给抱。
这个澡洗得十分费劲。沈听行动不便,想一个人完成是不可能的。楚淮南拿着浴巾站在浴缸边,灼热的视线烫得他连动都不敢动。
资本家居高临下,浴缸瓷白的围边根本挡不住有意往里瞧的目光,沈听只能垂着眼,当做看不见。修长的腿蜷缩在冒着雾气的热水里,楚淮南问他:“水温合适吗?烫不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