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蓝田正在同祝英怜聊今日的学课,一时兴起,便让祝英怜听听他背课,背的如何。
他背的是《蒹葭》,声音顿挫抑扬,带着少年过渡到青年的沉稳与清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啊。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背的每一个字都用了十足的用心,听上去便有一种深情款款的错觉,仿佛带着岁月的沉淀。
祝英怜微微笑着,听得格外认真。而王蓝田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她的眼。
这首诗歌才背到一半,便来了不速之客。
“英怜……”许是醉了酒,马文才的声音虽然一如既往的冷傲,但莫名带上一点点软乎乎的委屈。
马文才一把就把祝英怜拥入了怀中,死死抱着,让祝英怜想起八爪鱼来了。不过这么俊的的八爪鱼倒是少有。
马文才满足的在她颈窝边蹭了蹭,“英怜,我找你好久了。”
见马文才这副模样,祝英怜只好红着脸抱歉的跟王蓝田说了一声:“文才兄这副样子,怕是自己照料不了自己,我先带他回去好了。下次再说吧。”
王蓝田攥紧了手中的书卷,笑容却一点都不改:“你一个人照料他,实在不容易。不如我陪你吧!毕竟我和文才兄是一个宿舍的。”
昏头昏脑的马文才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正好看见王蓝田那狡诈的狐狸眼,厌烦的把这个不怀好意的小人推开:“不要!你走开!”
祝英怜格外歉意的看了一眼王蓝田,“既然如此,你再背会儿书吧!文才兄还是我来照顾。”
言罢这个女扮男装的女娇娥,就踉踉跄跄的用娇小的身子扛起了高大的马文才,一路东摇西晃向宿舍走去。
王蓝田没有错过马文才转头的那一瞬间得意的表情,马文才即使喝得半醉了,也不会如此不堪,连路都走不稳。作为他的室友,王蓝田清楚,马文才这个武夫常年练武,下盘稳得很,因此表面看上去摇摇晃晃,但是他是绝对不会倒的。
这倒真是个大男人!为了争风吃醋,竟为难一个小女人?王蓝田嗤之以鼻。
“文才兄,我们先回宿舍怎么样?”祝英怜还是问了一下这个醉鬼的意见。小姑娘脸上的粉红还没有下去,方才他突然抱她,当真是被吓坏了。
“不回!”马文才看着,突然痴痴的笑了,捏了一把她的脸,“去你的小花园怎么样?”
姑娘脸上的红是越发红了,“好。”
到达花园的时候,少年将酒坛放在了她嘴边,用往常没有的蜜糖似得声音哄骗:“喝一口呗,尝尝看,难得的好酒……很甜……”
祝英怜就着他的手饮下,清冽的酒水从姑娘鲜艳的红唇边流下,瑰丽莫名。他眼神迷茫地扼住她的双手,毫不犹豫地舔吻她唇角的酒水。
少年急切又孟浪的行为,那温热的触感吓得姑娘往后退一步却被少年的脚绊倒,生生倒地。
并不疼。
他抱住了她。
他在她耳边低语,“我见到她了!”
祝英怜并不知道那个她是谁,望着少年凌厉的丹凤眼表露了自己的疑惑。
“她离开我好多年了。”马文才低低地笑了。
祝英怜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是错觉吗?为什么笑声竟比哭声还要悲伤?
马文才说:“有时候,我都以为自己要忘记她了,我也以为这么多年,我已经忘记她的样子了……”仿佛自嘲一般,“但是没有,那张脸出现在我眼前,我就知道,这张脸……”
马文才将已经撒了一地酒水的空酒坛随便一扔,“之前,在桃花林里,我给你说过一个故事……你想知道后续吗……”
“你若愿意,我便想。”
听到这个回答的马文才并不意外,他望着怀中面若桃李的姑娘,“这倒真是你这位九公子会说的话。”
…………
那年初春,梨花未开。一个噩耗传来了。
马府中,美丽善良的马夫人毁了容,而害她毁容的,正是平日待她如珠似宝的夫君。
那天,马文才看得清清楚楚,那般滚烫的茶水,就被他那个爹生生泼在了娘娇嫩的容颜之上。看见凄惨无比的夫人,专横霸道的马太守终于有了一丝愧疚之心,找遍了杭州城有名的大夫为夫人治脸上的伤。
人无大碍,可这伤,就像马太守对他儿子造成的伤害一样,永久地留下了。
他最爱梳洗打扮的母亲,居然再也不敢碰铜镜了……马太守的愧疚之心也不过几天,失去了漂亮容颜的夫人,就像破布娃娃一样被他舍弃了,连带着马文才也受到了不少冷落。
一个个漂亮年轻的小妾被抬进马府的大门。夜夜笙歌,欢声笑语不断。他和娘呆在房里,就这么听着,隔壁不远处传来的那一声声欢声笑语。
他问娘:“爹不要我们了么?”
娘说,“别多想。”
娘叫他不要多想,但他知道,其实是因为爹真的不要他们了。他现在只有娘了。
不久之后,他没有娘了。
马太所纳的那些小妾,大多是不安于室的,成天有事没事跑到正室夫人这边耀武扬威,暗暗搞些小动作折腾这位马府唯一的小公子。
马文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娘才一气之下上了吊。
她就这样吊在梁上,可怜单薄得像只在狂风中不堪承受的蝶,最后终于落入尘埃,被人的反复无常杀死。
马文才哭喊着,无力挣扎。
马平川匆匆赶到时,无力回天。
这个一向胸怀城府的太守大人,在众人你再告诉他夫人已经去了的时候,竟还天真的再三唤着娘子的闺名,想叫她起来,直到他再三试探鼻息才明白。
这回是夫人不要他了。
认识到这一点后,这个冷血的男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独子取了表字——文才。然后才亡羊补牢的把所有小妾遣送回家。现在送这些小妾回家,她们又能落到什么好下场,而娘也回不来了。马平川这一个人,便害人无数。
马文才说到这里,就笑了起来:“你知道吗?娘死了之后,他还是经常拿鞭子打我。”
“只要我惹他不高兴,跟他顶嘴。那么粗的鞭子下一秒就会深深抽在我身上。一鞭比一鞭重。我疼得在地上打滚,但我从来不会吭声。我知道他最讨厌我这副倔强的样子,我就偏要倔强。”
“有一回,他打累了,坐在一边休息。我就躺在地上,浑身都是泥土,伤口很疼很疼。但我一声都没吭了,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的望着头顶的那一棵梨花树。那时,盛开了满树的梨花,有一片梨花,正巧落在我的眼睛上,很黑,然后我就哭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抵是因为娘棺材下葬的前一夜……”
那一夜,他守在灵前,夜风阴寒,似鬼窃语。他守在灵前,但没有哭。他守到深夜,身体冰凉,那一缕夜风穿窗而来,夹送来几片梨花。
他回望窗望,却发现一刻之间,满园梨花开,飘飘扬扬恰似白雪,似诵离别。
最后,马文才才告诉祝英怜:“马太守明天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