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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旃檀倚窗远眺,外头真的如同一片坠落星海,夜已深浓,却依旧遍布着暖茸的灯火。教坊司东西两头的跨院歌舞无歇,达官显贵挽着春奴穿行廊上,乐曲里偶尔传来几声银铃般的调笑嬉闹之声,推推搡搡地滚进厢房,片刻之后拉门复开,挑帘而出的却又是不同的男男女女,满面春风,好不快活。
    她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挑,又想起方才的情形。
    夏公公屁滚尿流地闯进来,连气儿都没匀就惶惶道:“哎呦殿、殿下,皇上知道了好生恼,正叫人来拿你呢!”
    元禆垂下头,刘海儿之后的面容愈发阴鸷,他怪异地扯出一抹讪笑,更显得那张俊脸鬼气森森。自己闯出宫来,皇兄知晓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罢了。这么想着,胸中若有噙血棘刺发出芽,圣人尚在病中,对他仍无一时放松,而他贵为国储太弟,忍过昔年白眼践踏,如今却仍是笼中囚鹰,囹圄大了不少,其本仍是桎梏,一个个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不是想要瞒他骗他,就是想要管他摆布他,这位置除却孤高些,坐着着实不知有什么意思:“知道了,孤回去便是,六欲佳节,免得皇兄龙体欠和。一个两个的身子都叫人放心不下。”这话说得趣致,倒像他是个向来懂事的了。
    他转过头来扯了扯领口,一一解开锦袍密扣,将外头这件脱下拢住旃檀,思索再叁,仍只是说了些叮嘱:“阿檀,你身上穿得单薄,虽是夏日,还是勿贪凉沾风的好,穿我这件……”
    他抚了抚她丝滑的发,将那朵宫花拈下:“你原本是骄矜贵胄,素来是最要脸面的,是我不好。我命他们今晚先送你回教坊安置,宽我几日,待回了皇兄,就立即接你到我身边去……”
    “你从前也是这么说的。”旃檀微微侧开脸,润腻指腹似是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言语淡淡却提及酸楚往事。
    元禆一窒,心中无比清楚是哪家旧历。
    他昔日言辞凿凿许下了誓言,抬起眼,她好像还坐在那葱茏花树的枝桠间,鲜嫩真稚的年华,红粉桃蕊似是给她皎净的面庞染上一层羞赧,眉眼含波,偷偷掩在叶后头窥望自己打马而来,梢头颤颤,散落一地的细碎花瓣絮语她按捺的雀跃,可他一求不成辜负了她的期许,转过头来又为了皇兄和自己的筹谋另娶陈氏女,恍恍然间早已将一段窃来的恩情自噬殆尽。
    旃檀像是没有察觉他脸上剧烈绞缠变幻的复杂神色,暗自细细品味着其中流转的愧疚、悔恨、恼火和自厌,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又有什么脸面到你身边去……你自小在皇宫、这长安长大,最是清楚它的污浊腐臭,细碎的流言比起寒冬腊日的霜刀还要可怕。我已一无所有,只求自欺地保全一些残存的尊严,你要我以无力自保的下贱之身站到高处,恐怕最后剩下的只有碎骨……”
    “……绝、绝不会……绝不是如今的身份!”他帮她拢着衣袍的手攥得泛白,半晌才喑哑地挤出了一句,“若……若有人僭越,胆敢把眼神转到你身上,孤便挑了他们的眼珠子为你做株手串……若有人不敬,胆敢妄言是非闲传碎语,孤便割了他们的喉咙放出血来为你染做红妆……”
    “姑娘?”自打旃檀被元禆派人护送回来,虔嬷嬷便候在一侧,她瞧着旃檀身上披着的玄袍,织云绣锦、做工繁复,却轻薄滑软,触手微凉,缁黑暗纹像是龙的鳞,跃出一层淡金的浮光来,在灯火下隐隐泛着赤红血色,遍长安能穿得这等衣物的自然不是圣人便是太子。
    六欲夜伎乐天被“黄袍加身”“完璧归赵”,何止是她这虚活数十年的老婆子没见过,就是过去百年间,也是闻所未闻,她隐约揣测,想是大事已成,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压不住心中疑痒:“姑娘,可是大事已成?”
    “多谢嬷嬷费心安排,成了。”旃檀点了点头,她回味着那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被拖出门外时的声声哀嚎,到底未能得知他的死活,心中实在是有些遗憾……回首看过来,虔嬷嬷老脸上的每一条褶皱里却都堆藏着隐晦的得意窃喜,“嬷嬷今日真是喜事连连,心中藏不住的高兴。想是幼蓉姑娘此去怕是再不必回来,也算解了你和南枚的心头之恨。”
    “哎哟!这、这!当不得谢!”虔嬷嬷立时倒身下拜,浑身激烈颤抖,言语中是压不住的喜悦,一应改口道,“恭喜小姐!老奴与南枚感激不尽!我们、我们娘儿俩从此以往跟着您,必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嬷嬷真有趣,什么人能死一万次啊……快起来吧,以后还要多仰仗你的照顾。”她关上小窗,遮去院中旖旎,语音乖柔得蹊跷,“下去叫南枚与小香收拾收拾,几日后来人我们便立即离开。”
    虔嬷嬷见她客气尊敬,心中自觉当了重用,行了个礼便满心欢喜地匆匆告退了。
    数日后的清晨,游廊上下传来匆匆脚步声,如隆隆惊雷将香梦沉酣的教坊司震醒。春奴小妓们恍入昨日家宅被抄的旧梦,惊惶无措又难捺心中探究,扒着门窗缝隙窥去,只见数十赤衣锦尉鱼贯涌入朱楼吊廊,将教坊司围了个水泄不通。
    “瑞香,外头怎么了?”旃檀见小丫头正也趴在门口偷看,开口问道。
    “奴婢不知……外头来了好多官爷,皆红衣佩刀,看着怪吓人的……”
    “那就别看了,过来服侍我更衣。”
    “是。”
    教坊司的衣服多都暴露放荡、不能见人,幸亏元禆当夜曾遣人一同送来数套得体衣裙,免了旃檀难堪。瑞香走到柜前取了套对襟短衫长裙,替旃檀一一穿戴整齐,又简单地洗漱梳洗。
    “你同阿莲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收拾好了。”瑞香点了点头,颤颤巍巍地将旃檀的头发挽成一个结,她心中忐忑,“……小姐,这样能行吗?”
    自从博古萨将她送回,告知珞珈留下后,他便一直乔装易容改做一名名叫“阿莲”的侍婢藏于坊中,与瑞香同吃同住,这些日子竟也没露出马脚,教坊司内外甚至无人察觉真正的阿莲早已不知所踪。他们二人如今混得熟些,瑞香也渐渐发现他只是佯装凶恶,其实本质仍是个半大少年,只是瑞香在坊中受人欺负久了,胆子小得厉害,既害怕珞珈的恶声恶气,又担心他露馅儿,时时刻刻如履刀锋。如今又听旃檀询问,心中又开始焦虑起来。
    “你这么胆小,以后如何跟在我身边?又何谈替你的旧主家报仇?”旃檀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眼神定定地望着她,既是安抚又似……震慑,“若真有万一,你只咬死了说不知情,谁又知道真假?”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了空空叩门声,惊得瑞香一抖,险些栽倒在地。
    旃檀一把将她拉起来,深深看了她一眼:“谁啊?”
    “玉檀珠可起了?”是虔嬷嬷的声音,这般说话当时忌惮外人在场,果真她又道,“詹大人要见你。”
    门外又隐约有些响动,似是有一模糊男声道:“……不敢不敢……”
    瑞香闻言乖巧地开门迎进詹大人虔嬷嬷一行,南枚垂首奉茶,跟在后头。她偷偷往外略一探头,果见过道两侧都站满了侍卫。
    詹大人一进屋便立即冲着旃檀跪下,声音虚喘若风箱呼扯:“微臣詹青,见过……娘娘。”
    “詹大人。”旃檀上下打量了地上的男子,也无叫他起身的意思,只是继续说道,“听闻您前不久受了点伤,这些日子身子可是大好了?”
    “多谢娘娘关心!一点小伤,臣的身体不妨事儿的!”
    小伤?脏腑碎肉都险些喷了一地,也能笑将说出“小伤”二字?尖颌嘬腮,鼠须眯眼,着实是淫猥谄媚嘴脸。
    旃檀轻笑一声:“我算是您哪门子娘娘,大人真会玩笑。”嘴上这么说,她却接过南枚手中的茶,俨有昔日官家贵女的桀骜做派,竟是当家作主似的替元禆描补起来:“太弟殿下他性子急,一时脾气上来,失手伤了您……可他实则对您,是十分器重。我替他再向您赔罪,大人可莫要记恨于心上啊。”
    詹青心里明镜,这二位是笑夜叉配冷阎王,哪里敢应,只得连连叩首:“不敢不敢!下官办事不力、侍奉不周!太弟大人只是略施小惩,实属宅心仁厚,小人感激不尽!哪有什么、哪有什么……”
    “行了,詹大人,您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弄这么些近卫扰人清梦,教坊司里姐妹都是遭过罪的,何苦吓唬她们呢?”
    “娘娘,小姐!”詹青抬起头来,转眼又换上一副笑脸,“是殿下特遣微臣与他们来接您入宫的!车早已备好了,就在外头!”
    “元禆他人呢?”
    “这…圣人……这,太弟大人如今有要差在身,实在是走不开呀。”詹青拭了拭额角薄汗,“小姐……宫里头一应俱全早就备好了,咱们还是收拾收拾起身吧。”
    旃檀冷哼一声:“行了,你起来吧。”
    “是、是,多谢小姐……”
    “这是自然。”旃檀啜了一口茶水,“我有几人是用惯了的,要一并带走,这应当无妨吧——?”
    “是是是,太弟大人说您有什么用的顺手的就一并带着,若有什么其他的……”
    “小香、阿莲自是要随我一起的。”旃檀示意瑞香去寻阿莲。虔嬷嬷扯着南枚默立一旁,不敢出大气儿,心中却十分激动。旃檀扫视一周,指头又点到虔嬷嬷和南枚身上:“虔嬷嬷,这些日子来对我照顾有佳,又忠心耿耿,可她身兼要职,大人不会不允吧?”
    “怎么会、怎么会!”
    虔婆心中大喜,拉着南枚就欲跪下谢恩。
    “既然如此,那我便向大人再讨这二位。”却见她回过头来拄颊悠然,瞄着二人,一双幽黑眼珠辜溜溜地打着转,像是蛊中漆骰,转得叫人心跳慌慌,虔嬷嬷被看得心中无来由发毛,只觉得她唇角微挑似喜似嗔,越发不怀好意得凛寒。
    “虔嬷嬷那日同我剖白,说她与南枚为我万死不辞,不如今日先死一次罢?”
    “什、什么!”虔嬷嬷大惊,“啪啷”一声,一旁的南枚被吓得砸了手中托盘,筋骨巨软,伏倒在地。
    旃檀玩味着他们二人面上惊厥巨变的表情,心中一时颇为愉悦,可随即又冷了脸,阴涔涔道:“将她二人拖去庭中杀了。”
    詹青招了招手,从外头便进来四个侍卫,拿住二人的手向外拖去。
    “姑娘!小姐!求求您!老奴曾经愚蠢犯错,多有得罪!但如今、如今——”虔嬷嬷自是不肯依,百般恳求哀嚎,旃檀饶有兴致的看了半晌,突又像是失了趣味似的偏过头,揉揉鼻梁,肩膀耸动,口中发出阵阵诡厉哂笑。虔嬷嬷见她状若癫狂,心中淬血,自是知道她非要自己娘儿俩的命不可,更是使出了浑身的撒泼本事,扭动着身子又踢又打,暴喝而起,连声唾啐,额上青筋直突,口中白沫吠出:“玉檀珠你这毒妇!我们母女可都是为了你!百般筹谋,一朝事成!你竟要灭口!毒妇!贱人!放开!不得好死!”
    “詹青,你是想要本小姐头风发作不成?”
    詹青被眸锋扫得心中一惊,那对瞳孔厉缩、尖锐非常,比夜叉蝮蛇森森白牙,其中之恨,恍恍然若吮血嘬肉,滋滋直响,再定神看,她又与平常无异,方才种种,好似幻觉。
    他霍然腾身走出去喝道:“还愣什么呢?不快快将这两个疯妇的嘴用胡桃堵上?”
    很快,两个人被拖到院中。青涩胡桃硌入齿中,把垂死惨叫噎回喉管,扑哧两声脆响,如锦帛撕裂,红色的血已渗入青石砖坂。“……昔日之辱,今朝血还……”她悠悠默道,犹如低叹一句小曲儿。
    坊中淫辱,非寻常人能忍,更莫说旧日郁家这位素有恶名的罗刹娑,这种仇怨,恐怕绝不会被宽恕,炎阳盛夏,詹青心中隐生一股唇亡齿寒。
    “詹大人,从前他们在坊中对我妄自凌辱,您贵人事忙,想是并不知晓吧?”
    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台高阶冰,却不得不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再度跪下,面上堆笑,惶恐应答:“啊——臣完全被蒙蔽其中!这帮贱奴一向善钻欺瞒!小臣若知道,定早已狠狠责罚,怎能叫小姐受这般苦!”
    “行了,又跪什么?我们起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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