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预料得不错, 夏言如今是内阁首辅, 他的弹劾奏疏没人敢压,早在奏折的抄本被送到江南前, 那封原本便已递到了北京紫禁城。
“主子,这是夏言的弹劾奏疏。”
李芳小步走上前, 躬身把奏疏献了上去。
精舍里的白衣男子如往常一样闭目坐在精舍里修道,听到这话,缓缓睁开眼睛, 狭长深邃的眸子睁开的那一刹那, 仿若流光散尽。
他又恢复了往常那副“嘉靖皇帝”的样子,先是咳了一声,而后伸手拿过奏疏, 展开来看。
那张奏疏自然是夏言弹劾赵文华的。嘉靖一边看着奏疏,一边随口问道:
“其他人有什么动向吗?”
“锦衣卫的傅十一去了江南。据京城里的官员说, 陆指挥使明着支持小阁老, 暗地里却派了锦衣卫掣他的肘。现在夏首辅得势, 锦衣卫的态度多少都会偏向他。”李芳躬身,语气如往常那样平静。
嘉靖哼了一声:“陆炳的眼睛还真不少。”
“主子说哪儿的话, 傅十一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 自然是皇上的眼。”李芳笑道。
嘉靖随意地“嗯”了一声,继续读着奏折。
那修长的食指与拇指轻捏着洁白的纸张, 指弯弧度优美, 相衬得十分好看, 读着读着, 捏着纸张的手指渐渐紧了,指尖却微微颤了起来。
现在正是酷暑时节,殿外一直有蝉鸣声,但那一刹那间嘉靖什么也听不见了。殿中原本摆满了冰块用作降温,温度也远远比外面要凉,可他的汗忽然留了下来,湿透了脊背的衣衫。
他盯着那白纸黑墨,一字一句分明是在抨击赵文华,但他却读出了其中隐藏的矛头暗箭,敏锐的心思透过字里行间,突然指向面前躬身站着的奴仆。
只有严世蕃知道,“嘉靖年间第一鬼才”不是他自己,而是嘉靖本人。
刹那间道袍男子眼里掠过了万千种神色,却都隐蔽在长长的睫毛下。他仍然镇定地坐着,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动。
读完最后一个字,嘉靖抬头看李芳,目光中有点异样。
“……主子?”李芳不明所以。
“呵,无妨。”嘉靖云淡风轻地笑了两声,“这赵文华在江南贪赃受贿,祸害百姓,朕看着心里气愤呐。”
而后他左手把奏疏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甚至连动作都是那么轻快随意。
却没人看见他袖袍下的右手,握得有多么紧。
他只说了四个字,却似乎是用尽全身心的力气挤出来的:
“……叫陆炳来……”
***
两刻钟后,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单膝跪在精舍前,拜道:
“臣参见皇上。”
嘉靖深吸口气,直接从精舍中走出来,依然是那副笑脸:“江南有点乱了,朕要告诉陆炳,吩咐锦衣卫南京留守衙门的人好好监管。”
他虽是说得陆炳,却是冲着李芳解释。
“陆炳,殿里太闷,陪朕出去走走吧,朕要好好跟你交代江南的事。”
今日外面明明是闷热的酷暑,何况殿里放着冰块降温,却为何要说殿里闷?
思绪纷绕间,嘉靖也乱了头脑。
他走到陆炳身边,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锦衣卫指挥使恭敬低头。
说罢嘉靖和陆炳往殿外走去。
李芳颔首,躬身想跟上。
嘉靖回头对李芳道:
“陆指挥使是朕在潜邸时的玩伴,又是锦衣卫指挥使,你不必跟我。”
“是。”
太监停住脚步。
嘉靖迈出门槛前,最后看了一眼李芳,却终于已红了眼眶。
***
可李芳仍未看见。
***
酷暑。
热辣辣的太阳顶头晒着,白炙的阳光晃眼,嘉靖和陆炳走到殿外,白玉栏杆和高台下的湖水反射着阳光,嘉靖不得不眯起眼睛。
“陛下,臣唤几个太监给您遮阳吧。”
陆炳也奇怪嘉靖为什么突然叫他出来说江南的事,心里有点疑惑。
“不用了。”嘉靖哼道,
“朕怕被冻死。”
这是个不怎么高明的玩笑。陆炳诧异间,发现嘉靖的语气却一丝玩笑意味也无,充满了冷酷与愤恨。
“朕的身边,真是危机四伏,恐怕比你这锦衣卫指挥使这辈子遇上最狠的贼犯,还要恐怖百倍。”嘉靖叹着,侧过头来看陆炳,声音幽长。
陆炳刹那间明白了,他单膝跪了下来:
“皇上,是不是朝中有人对您不恭……”
嘉靖负手抿着唇没说话。
“皇上,您告诉臣,究竟是谁对您心怀不忠,臣一定将他连根铲除!”陆炳脸色凝重了,一字一句道。
嘉靖笑了笑:“这对他没用。”
“你还记得当初在潜邸时的事吗?朕小时候淘气玩闹,落在一帮街边混混孩子的手里,还是你把朕背回来的。你的娘就是朕的奶娘,朕一直拿你当亲兄弟呐。”
陆炳垂头站着,似也被这悠长的声音触动了。
嘉靖看着陆炳,声音带着对过去向往,“后来朕成了皇帝,你成了锦衣卫指挥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再也回不到少年的时日了。朕见识了多少朝廷中的尔虞我诈,多少人的恶贯满盈。”
嘉靖继续说着,声音变得冷肃:
“有两件事,是朕彻底不能原谅的,一件是大礼议,杨廷和他们无视君臣之节,把主意打到朕父母头上,朕最恨得就是他们。”
说到最后,逐渐咬牙切齿。
“另一个就是壬寅宫变。”说着,他转过身看着陆炳,声音带一丝无奈,“朕也恨那个凶手,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陆炳抱拳道:“皇上,请您告诉臣……”
嘉靖眼神闪动,张了张口,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却终究被他咽没在喉咙里。
“罢了……朕都习惯了,朕就是想找你说说话,叙叙旧。”嘉靖摆了摆手。
“皇上。”陆炳蹙了蹙眉,他心疼嘉靖的艰辛,皇上十五岁登基,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善于权谋的帝王,中间不知经历了多少暗箭与伤痕。
无论嘉靖还是他自己,都已不是当初在潜邸的那个少年。陆炳叹了口气,他也懂,身在朝廷,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嘉靖摇了摇头,带着幽叹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朕是这大明九五至尊,有时却最无可奈何。”
***
江西。
“什么?你是说,皇上已经知道了壬寅宫变的幕后主使是李芳?”
翟轶衡安排的府邸中,萧诗晴和严世蕃正在餐桌前吃午饭,听完后者一句话,萧诗晴忍不住站起来叫道。
严世蕃点了点头:“那封奏疏大概压不住,会直接呈给皇上。皇上若是看了,自然也会想到我们上次分析得那些。”
“他真的能想到吗?”萧诗晴还是有点不可置信。
李芳是嘉靖身边最亲近的人,若是嘉靖知道这个真相,一定不知道会怎样伤心。那个在大半夜趁其熟睡,指挥人用绳子将其勒死的人,就是勤勤恳恳跟在他身边,服侍了几十年的李芳?
做皇帝也太可怕了。
萧诗晴叹了口气。如果这个推断是真的,她真想不通李芳为什么要杀皇上。李芳觊觎皇位?应该不会吧。他不像这样的人呀。
“那你就要去问李芳自己了。”
严世蕃也猜不透这背后之意,心思流转间,突然叫她,
“萧诗晴。”
“啊?”
“以后在江南做饭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实际上这是萧诗晴给严世蕃做得第二顿饭,今天中午严世蕃肚子饿,便又派出严辛软磨硬泡,萧诗晴才同意给他下厨。
这丫头心软,他知道。
“我?”
“哎,你吃的喝的用的都是我们家的,给我做顿饭怎么了?要不是这里下人做得难吃,我用得着吃你做的饭?”严世蕃挑起眉毛,还没等萧诗晴再反驳,便堵住她的话头。
萧诗晴偏偏就这一点没法反驳,心想反正做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无奈道:
“……好了好了,给你做。”
严世蕃满意地笑了笑,
“话说回来,赵文华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夏言的弹劾奏疏已经送上去了,皇上说不定要处罚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严世蕃若有所思地道:
“这件事情还有很多疑点。我更想知道,赵文华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抓住了顾璘的把柄,能让他同意他贪那么多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