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带着萧诗晴一同上街,到了一家地段在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 这家酒楼原是在工部名下开的, 也就是在严党的名下, 这里的老板只是代严世蕃经营。严世蕃想着能省去一笔买地的费用, 便想干脆直接把这酒楼转让给小环父女。
酒楼老板一见严世蕃, 慌忙地前倨后恭, 严世蕃把来意跟他一说, 老板岂能不从,事情没费吹灰之力就算谈成了。
然而朝廷还没有正式发布征用的命令, 严世蕃只是先跟对方打个招呼,什么时候朝廷的旨意下来了, 什么时候搬迁。
既然到了外面, 严世蕃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地回府, 他想在外面多玩玩逛逛,便带着萧诗晴到了一家经常光顾的赌场。
这是一家不只经营赌业的大场,更像是集酒楼、赌坊等于一身的大型娱乐场所。一楼还设有供客人饮茶的雅位, 严世蕃刚一进门,便一眼瞥见旁边的茶座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饮着一杯清茶。
锦衣卫指挥使虽身穿宽松的便装, 却依然掩盖不住那刀鞘般的身型, 眼睫毛微微垂着, 遮蔽了目光中原有的锋利。
陆炳一个人坐着, 似乎也没注意到严世蕃进来, 直到他走上前招呼他, 才恍然抬头。
“陆指挥使。”
陆炳抬眼看严世蕃,眼中有什么暗色的光芒一闪而消,随即嘴角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东楼。”
严世蕃走上前,拍了拍陆炳的肩:“最近可有些日子没看见你了。”
“无事来散散心。”陆炳举杯示意,并未多言。他瞧见一旁的萧诗晴,笑容带了点调侃:“萧姑娘也在啊。”
严世蕃避过陆炳的话题,揽过他的肩:“喝茶有什么意思,走走走,赌场开一盘。”
陆炳犹豫了一下:“这不好吧。”
锦衣卫指挥使若被人看见在赌场光顾,传出去也要坏了朝廷的脸面。
“那有什么,反正没人认识你。”
严世蕃才不在乎这些,不由分说,将陆炳推了进去。
明面上,严党和锦衣卫是一条战线上的人,严世蕃和陆炳也算得上是好兄弟,何况今日陆炳本就是为了散心,便不再拒绝。
因三人都是着便装,也没人能认出他们。上酒的小厮却是因严世蕃是个常年光顾的客人而认出了他。见严世蕃两人领着个姑娘来了,身后也没带人,慌忙拜了下去:“见过小阁老。”
严世蕃抬手制止了他:“今天我们只是想随意玩玩,不要声张。”
那小厮连连点头:“好、好。”
说着,小厮把他们领到了赌桌前,那赌桌的筹码是全场最大的,正好差两个人就能开局了。
因着这份大筹码,每个人都是全神贯注,严世蕃和陆炳加进去后,也没人顾及他们。萧诗晴不懂牌,就在旁边看着。
赌客都准备好,一桌子人就玩开了,喝彩声此起彼伏。严世蕃和陆炳都是不显山不露水,闷声发大财。没过一会儿功夫,一人就赢了几百两,两个人玩得是不亦乐乎。
萧诗晴也是哭笑不得。越有钱的人越幸运,看来,这运气完全是站在钱多的人一边的。
赌着赌着,严世蕃对面那人有点支撑不住了,又一桌牌下来,他又赔了几十两,正想掏银子,却发现银子已经被输光。
那人一咬牙,把一个金佛像掏了出来,“啪”地摆在桌子上:“你们要是能把我这金佛像都赢了,我就彻底服你们!”
陆炳的眼色却骤然变了。
那金佛像质地不凡,凭他常年在北镇抚司衙门的那双眼睛,他已一眼看出,这佛像是宫中之物。
不过,如今大明朝吏治腐败,偶尔有人私带宫中东西也不奇怪。只不过这人活该倒霉,被陆炳碰上了。
陆炳看了严世蕃一眼,后者也意识到了不对,跟着陆炳站了起来。
“怎么了?还赌不赌啊?”那人莫名其妙看着陆炳。
陆炳的身形阴影般遮住了他,一个箭步冲到那人面前,扣住他的肩:“跟我走。”
那人的肩膀被陆炳捏得生疼,直咧嘴叫道:“哎呦,你抓我干什么!”
赌桌的人也全都愣住了,有的人却有了意识,觉得大概那人惹到大人物了,都默不作声。
陆炳不理旁人眼光,赌桌上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已完全褪下,锋利的目光直盯着他,那人莫名打了个寒战,冷汗涔涔。
别看陆炳外表清俊瘦削,力气却大得出奇,他只轻轻一提,就几乎把那人提了起来。
严世蕃也慢条斯理地收好银子,给萧诗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旁边的小厮早已明白是怎么回事,见陆炳抓了人,忙给陆炳引进了一个无人的雅间。陆炳提着人进了雅间,严世蕃和萧诗晴便也跟着进去了。
陆炳把那人丢到了角落里。那人踉跄了一下,理着衣冠,喘气对陆炳吼道:
“你们干什么?”
“老实交代吧。”陆炳拍了拍手,随便拉了张椅子坐在他面前,“这金佛像你是从哪弄来的。”
那人一怔,随即大声道:
“我从哪弄来的,与你有何干?”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宫中之物。”
这两人一动一静,无论那人怎样挣扎、怒吼,陆炳都是那样慢条斯理。
那人瑟缩了一下,仍强硬道:
“什么宫中之物?你少蒙人了!再不放我走,我上官府告你们去!”
陆炳轻悠悠笑了笑,起身走上前,狠狠地抓住那人的脖颈:
“你应该知道,私拿宫中之物,哪怕是一粒金子都是死罪。金佛像是圣上在潜邸时就带在身边的,是圣上的至宝之物,怎轮得到你沾染?!”
他双眼透红,死死地盯住他,手劲愈加大了。陆炳掐得那人脖子发出“咯咯”的响声,那人呼吸急促起来,艰难说道:“你……你到底是谁?”
陆炳冷笑:“我的名字你不配问。有什么话,去跟阎王爷说吧!”
严世蕃蹙了蹙眉,他看出陆炳情绪有点过激,而这里毕竟是娱乐之地,在此大张旗鼓地审人,毕竟不合适。
他在后面唤了声:“陆炳。”
陆炳呼吸起伏着,渐渐也冷静下来了。
半晌,他回头,故意对严世蕃笑道:“小阁老,这厮该怎么罚?是交到你们刑部大牢,还是交到我们锦衣卫诏狱?”
“小、小阁老……”
听到这三个字,那人已呆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既然能拿宫中之物,也听说过朝廷中几位大员。
面前这个重罗绸缎的男人,就是传说中一手把持朝政的严家公子,小阁老严世蕃?
那他身旁这瘦削男人,莫非就是锦衣卫中人?
今日算是碰上阎王了。
“交你处置吧。”严世蕃并不想多掺合这些事,摆了摆手道,“真晦气,本想出来痛快玩玩,又碰上官家之事。”
陆炳不知为何放大了笑声:“你也别抱怨,这身在京城遍地都是官事,逃也逃不掉。”
“你若想接着玩,带萧姑娘回赌坊,我可要查案了。”陆炳又道。
严世蕃并未多言,点了点头,带着萧诗晴转身即走。留下那人的号叫恳求声在身后。
***
“陆指挥使有点奇怪。”
两人出了门,萧诗晴就道。
其实如今大明朝政混乱,皇帝躲在深宫中修道不问政事,宫中的东西若偶尔被带出来,也算常见了。对于这种事,败坏朝纲的始作俑者严世蕃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陆炳也知道,只是不知今日他为何大发雷霆。
“他发火会不会是冲你来的?”
“那倒不会。”严世蕃叹了口气,他眨着眼睛看着萧诗晴,
“我们这几人里,也就陆炳对圣上还是忠心的。”
萧诗晴有点不解。
严世蕃谅她也不懂:“罢了,不管他了,我们玩我们的。”
说着,便带着萧诗晴回到了赌桌前,那张赌桌的赌客意外地都没开始,而是停着手中的牌,看着回来的严世蕃。
店小二及时地凑上来,笑道:“没事的诸位,方才是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我们继续、继续啊。”
所有人却都没有动。
有几个人离开赌桌,走到一旁窃窃私语起来。
“远离他就是那传言中逼迫陈小姐自尽的严世蕃啊……”
“是啊是啊,这种人,还是趁早离他远一点……”
话音渐渐传开了,更有人提起了先前陈书月那档子事,原本围在赌桌前的所有人,却是都有意无意地站远了些。
瞬间,严世蕃身边便空出了一块空地,只有萧诗晴依然站在他身边。
店小二也有些尴尬,打圆场道:“有人愿意跟这位客官一桌吗?”
这赌局的方法是两人一组,原先严世蕃和陆炳一组,陆炳走后,严世蕃身边便没人了。周围的空气安静着,赌客们许是领教了方才陆炳的威慑,连带着对和他在一起的严世蕃也生出了些许畏惧。
见周围无人响应,萧诗晴忙道:“我跟你一组吧。”
严世蕃斜睨她:“你又不会玩牌,跟这儿凑什么。”
萧诗晴委屈地张了张嘴,严世蕃没等她再说话,便断然道:“我自己一组。”
“赌赢我的,我出双倍的银子赔,但凡输给我的,也要出双倍。”
此言一出,这类型的赌局本没有单人一组的,但既然严世蕃这么说了,也就没有人敢反驳。
严世蕃一人代替两人,对面的即使输了,也只用出自己那份钱,严世蕃却要出双份。因着双倍银子的刺激,群众中很快就有两人咬牙道:“我们跟你赌!”
这一局很快就开了。
由于这次下得注狠,对面的两人均是全神贯注,额头上汗都下来了,严世蕃却依然云淡风轻。
只见重罗绸缎的男子双手翻飞,牌影重重,周围的观众们看得是目不暇接。
随着时间的流逝,严世蕃对面的两人神色越来越凝重,不一会儿,冷汗就浸湿了衣襟。
反观严世蕃,嘴角已经带上了笑。
冷笑。
不一会儿,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赢了!”
严世蕃一个人,竟然完胜了对面两位赌客,赢了足足三百银子。
周围一群人看着严世蕃,原本愤恨和畏惧的眼光中又多了点羡慕。
严世蕃却一概无视。
等店小二屁颠儿把银票送上来,严世蕃抬手打断了他:“不要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严世蕃,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不要了”是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赢到的银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周围看客不禁咂舌。
严世蕃语气轻悠:“看你坊里也穷,这点银子,就留着给你们多置办几张赌桌吧。”
严党是掌控整个大明国经济命脉的大家族,朝廷里最肥的肥缺,也都在严世蕃及其党羽的手里,这个赌场一辈子的盈利,都不够严家塞牙缝儿的。就连严世蕃手上一个扳指、一件衣服,都能抵得上在场所有人的家底儿。
严世蕃的举动无疑是告诉所有人,老子有的是钱,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事物,老子都不稀罕。老子做的都是国家的大生意,来这里不过是玩玩,消磨时间罢了。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他偏头,看了眼站在一旁切切望着他的小姑娘:
“萧诗晴,走了。”
“……喔。”
萧诗晴赶紧紧紧跟上他,二人径直穿过人群向门外走去,下了酒楼,来到了繁华的大街上。
萧诗晴偷偷瞄了严世蕃一眼,即使出了气,他的心情却不怎么好,脸上一直挂着冷笑。
见他不高兴,萧诗晴也没心思看路边的摊子了。
“严世蕃,你生气了?”
他不答,依然冷着脸走。
少女加快脚步,走到他面前,语气有点软软的:
“他们怕的是陆炳,又不是你。你别生气了。”
其实萧诗晴心里也有点气愤,当时赌坊里看客的那些话也太过分、太伤人了,居然直接当着他的面说什么“趁早离他这种人远一点”,连她也听不下去了。
严世蕃今天只是来玩玩,并没有惹到他们,何况陈书月一事她是知情者——他何尝逼迫过陈书月自尽?
流言蜚语向来是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一个名声差的人,无论做了什么样的事,在大众眼里都始终是恶人,即使行善也会被怀疑图谋不轨。
严世蕃略带惊讶地看了萧诗晴一眼,似乎奇怪她居然会安慰自己,便听她接着道:
“你可是成大事者,朝廷中那么多高官你都不放在眼里,又何必在意这些市井之人的议论。”
由于萧诗晴有点心急,这声音在严世蕃耳中竟分外好听,还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少女眸子晶莹润泽,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却无法抗拒,她的善良一点点浸溶进他心底。
所有人都厌恶他,所有人都惧怕他,只有她……能够这样包容自己,理解自己,安慰自己了吧。
他心里低低地苦笑。其实这些我从来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是他们当着你的面说出这些话。
表面上,严世蕃虽仍冷着脸,冷笑却终是淡了。
他语气闷闷地开口:
“我没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