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就到了万寿节。
这天嘉靖在宫中, 唤道:“陈洪。”
“奴才在。”
“今天是万寿节, 朕想给宫里的太监们放一天假, 也不要普天同庆, 朕只想自己在宫里好好放松。”
“主子……”
陈洪被这奇怪的命令弄懵了, 皇上过生日, 自古以来那个皇帝不是张灯结彩举国欢庆?
嘉靖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过来, 陈洪便赶紧弯了腰不敢再说话。
“主子……真是仁慈宽厚。”
半晌,陈洪憋出一句话。
嘉靖收敛目光, 重新坐定:“那就快去办, 通知司礼监所有人, 万寿节那天不必当值。”
“是。”
陈洪退了出去。
陈洪刚退出去,萧诗晴便进来了。
“晴晴,你的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
朱厚熜摆摆手抬头望她,两只眼睛亮亮的, 萧诗晴竟从中读出了孩童祈盼玩具一般的渴望:“今天万寿节,给朕预备了什么好东西?”
萧诗晴笑着:“今天我给皇上下厨, 包您满意。”
萧诗晴来万寿宫这么久,朱厚熜还从没尝过她亲手做的菜, 他满意地点点头,重新靠在那座椅上:“那就去做。”
“是。”萧诗晴转过身出去了。
朱厚熜半靠在那座椅上,旁边的桌案上, 便是他手抄《道德经》的稿子, 正抄到第六章的句子——“谷神不死, 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朱厚熜看着那字半晌,抬起头,双眼凝视着前方虚空的一点,脑中闪过萧诗晴的背影,又闪过曾经外出巡游时所见到的大明万里河山。
行宫、官府、长江、群山、百姓。萧诗晴。
然后,一切画面好似奔流的大河在他脑中划过,凝聚成一团烟,归于眼前的那个香炉。
窗外仍是寂静无声,隐泛着深蓝色的夜已静笼罩了下来。偌大的紫禁城里就像无人的荒野,只有玉熙宫有些许生气,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就像荒野中唯一的萤火虫。
朱厚熜的眼瞳却依然平稳,他从来就不惧孤独。
***
孤独的时间于别人来说很难熬,于他来说却还嫌短暂。他仍在体味着什么,萧诗晴已出来了。
朱厚熜从桌案上移开目光,萧诗晴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他隔了大老远就已经闻见了香味。
“知道皇上吃素,所以没有准备荤食。”萧诗晴笑得眼睛弯弯,向朱厚熜走了过来。
那盘子里的菜晶莹剔透,青翠欲滴,看着便让人食欲一振。
朱厚熜脑海里却闪过萧诗晴在御膳房忙里忙外的身影,她还在病着,并且越来越重了,不宜久站。
“当心你的身体。”朱厚熜看她走过来的姿势还有些费力,终是不忍,“你坐着吧,朕来端。”
说着便站起身来,欲从萧诗晴手里接过盘子。
萧诗晴向后微微一躲:“皇上今天是寿星,自然要晴晴来伺候皇上。”
朱厚熜也没有再坚持,乖乖坐到桌前等着。
等菜全部上齐,朱厚熜早已按耐不住食欲,萧诗晴坐在他的侧面,微笑着静静看着他吃。
“好吃。”朱厚熜尝了一筷子,毫不吝啬赞美。
天子用膳之前从来都是要有人先试吃,尝尝饭菜有没有毒,此刻朱厚熜竟丝毫不提试毒之事,就这样一口接一口地吃了大半碗。
自壬寅宫变以后,朱厚熜平日用膳的量也越来越少了起来,平日的吃的东西多以丹药为主,这也是他第一次吃这么多饭菜。
萧诗晴想到这些,眸光闪了闪。
“你也尝一口。”
朱厚熜夹起青菜放到萧诗晴嘴边。
萧诗晴微微一顿,便张开嘴。
“如何?”
见她吃了菜,朱厚熜脸上便又露出那种孩子般的欣喜,萧诗晴咀嚼着口中的青菜,冲他回应地微笑起来,点点头。
吃了晚饭,萧诗晴把桌上的餐具也都撤了,从御膳房回来的时候,朱厚熜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靠在椅背上。
下一刻,便见萧诗晴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红彤彤的灯笼。
朱厚熜瞥了她手上的灯笼一眼,嘴角已掀起笑意:“你做的?”
萧诗晴点点头,笑容甜丽:
“我们把灯笼挂在对面玉熙宫飞檐下的角上好不好?”
朱厚熜已经很久都没有去过那里,心里一顿。
但如今她这样说了,他便不会拒绝。
“走吧。”他看着她,依然温声说道。
萧诗晴和朱厚熜携手出了宫门,外面大体上是静谧的,只有些微凉爽的秋风,夜空深邃如幕,仿若一条长长的深蓝色地毯,其上宛若钻石镶嵌般闪烁着繁星。宫门口的灯笼散发着淡淡暖黄色的光芒,再向前面看,也隐约能看到几个挂在其他宫殿檐角上的灯笼,却都不见人影。
朱厚熜给太监们放了假,外面一个当值的太监也没有,何况自从宫女被解送,紫禁城中就变得幽静了许多。嘉靖只留下了一些必要的伺候的太监,其他许多太监也都是闲置。
萧诗晴做菜端菜终是劳累了,因着有病在身,跨出宫门的时候,走了两步步子便已慢了下来,扶住了门边。
“你看,朕不让你忙你偏忙,又累到了吧。”
朱厚熜用稍带埋怨的口气说着,其中透着的关心却溢于言表。
“来,朕背你。”
说着,朱厚熜转过身,微微俯下身将背对着她。
萧诗晴猛然抬起头,退后一步,小声道:“皇上,这……这不妥吧。”
“嗨,那有什么。”
朱厚熜嗤了一声,说罢又将腰微微往下弯了一点,冲她伸出手:“来吧。”
萧诗晴愣了愣,碍于朱厚熜皇帝的身份,仍站在原地。
“快呀!”
朱厚熜又说了一句。
“哦……哦。”
萧诗晴点了点头,不得已上前几步,双手扶住了朱厚熜的肩。
她再向前靠近了他,朱厚熜便双手从后抱住了她的腰,微微站起来,一用力便将他背了起来。
萧诗晴感到全身一轻,自己已然伏在了朱厚熜的背上。
朱厚熜刚刚完全站起来,萧诗晴觉得还是毕竟太失礼,咬着唇道:“皇上,你……还是放我下来吧。”
朱厚熜却不依,反而双手愈加搂紧了她,背着她走了几步。
萧诗晴伏在了朱厚熜的肩膀上,紧挨着他的面颊,感受着男人宽阔结实的肩膀和熟悉而稳重的气息,默默无言。
朱厚熜微微扬起嘴角。
慢慢地,她将下巴轻轻放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脚步一步起伏,她的鼻子能轻轻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一种古老而又温暖的味道,她从侧面能看见他脸庞深邃的轮廓,他的眸子比秋夜的星辰更为明亮。
天上的月亮很静,银白的星光点点地洒下来,两个人所踏着的道路静谧无声,只有星月和灯笼的光芒为他们引路。
少女如兰的气息就呼在朱厚熜耳边,他的也心痒痒的,仿若有月光在拨弄心中微起涟漪的湖面。
两人正走过一座凉亭边,凉亭的一角也挂着一个灯笼,灯笼散发着暖黄色的光芒,四周的空气也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
她不自禁将头靠在朱厚熜肩上。
通往万寿宫的路途似乎是这样漫长,漫长的路途中,只有一个男子背着少女踽踽前行的身影,他们影子投映在地上,一刹那,仿佛整个大明的天地间只有他和她两人。身前男子的背影是这样孤独,但他仍努力而默默地背起她,将自己的温暖献给爱的人,她伏在他身上,感到他的心跳与她的心跳融成了同一个节拍。
渐渐地,她被一种情绪击中了,心里荡漾着苦涩的波澜,望着他在黑夜的侧颜,突然感到眼角湿湿的。
眼泪无声地淌下。
刚开始,萧诗晴还能忍着不出声,后来她实在无法忍受,小声哭了出来。
“哭什么!”
只听朱厚熜一字一句地说着。
可萧诗晴仍在抽噎,鼻涕眼泪已把朱厚熜的肩上的衣料弄湿了一大片。
“皇上,对、对不起……”
萧诗晴想止住眼泪,可是眼泪却莫名越流越多,她不停地抽泣,仿佛只要看到他,她就忍不住哭泣。
朱厚熜停在凉亭边,把萧诗晴放了下来,让她坐在白玉石的凳子上,他也在她斜前方的石凳上坐下了。
朱厚熜叹了一声:“不要说对不起,永远不要跟朕说对不起,朕才是那个最对不起你们的人。”
萧诗晴眼泪婆娑地抬起头。
“朕对不起你,对不起严嵩、严世蕃……也对不起张居正。”他的叹息仿若来自远古一般幽长。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青年坚毅正直的双眼,哭得更厉害了。
“不许哭!”
朱厚熜佯怒地说了一句。
萧诗情猛地被一吓。
“看着朕!”
萧诗晴抬眼看他。
朱厚熜却移开了目光,望着她面前的黑夜,缓缓道:“……朕离不开严嵩,也需要徐阶。”
“苦了你了。”她听他这样说着,带一丝无奈的叹息。
“朕不是什么好人,这个灯笼,不挂也罢。”
紧接着,他站起来,想要从她手中抢过灯笼,丢到地上。
“不。”
萧诗晴却紧紧拽住了他的手。
她固执地望着他,双眼犹有泪痕,却异常坚定。
朱厚熜的眼睛仿佛亮了:“这样的朕,还值得你为之祈福?”
她没有说话,只默默拉过他,把脸贴在他的手臂上。
他的语气中有轻叹,也有激动:
“你愿意,便去吧。”
两个人到了宫门口,萧诗晴想把灯笼挂到房檐上,奈何房檐太高,朱厚熜便抱起了她,将她托得更高。
萧诗晴伸长胳膊,终于把那个灯笼挂了上去。
“挂完灯笼,还要许愿。”
说着,萧诗晴站在原地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口中虔诚地默念着什么。
待她睁开眼睛,朱厚熜问:
“许得什么愿?”
萧诗晴对他微笑:“愿皇上长命百岁,也愿皇上身边的所有人都平安幸福。”
朱厚熜的语气激动得有些颤抖:“你希望朕长命百岁?”
她重重地点头,目光定定地:“只有晴晴死了,皇上才能死,皇上不能在晴晴之前离开。”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头,面前,他望着她的眼里带一丝怜惜,更有无限温情。
头顶灯笼淡黄色光芒落了下来,那不是夕阳一样的惨淡的光,而是如蜡烛般温暖的、祥和的。
随后落下来的,是他的吻。
他只将唇印在她的唇上,没有摩挲,没有深入,良久良久。
她微动了一下,却被他按住。
这个吻大不似他平时的为人,只是那样单纯而固执,甚至带了一丝小心翼翼的怯懦。
她的心忍不住颤了颤。
他轻轻拥着她,她也不自禁拥住了他。他没有束发,长发就这样散了下来,落在她的肩上,她的心上。
“你知道朕的愿望是什么吗?”
一吻过后,她听见他在她耳边说着,声音却被风吹散送进幽远的黑夜里:
“全世界只有你我两个人,在无尽的天境,从生到老,从老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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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倒计时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