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孙钊点头,霍危楼便吩咐道:“派人将二人提出,去认李绅的尸体,以防万一。”
孙钊领命,霍危楼又道:“再派人去飞云观细查,看飞云观中可有不修正道之人,李绅彼时还未得病,不可能平白无故便信奉俢死之术,定是有人传教于他,再去查一查建和十四年之前到如今,飞云观内供奉多的香客都有哪些,李绅若不是受师父们引导,那便极有可能是去道观最多的香客们有问题,再结合柳青他们的供词,那人多半非富即贵。”
李绅在建和十四年还俗,此时的他已非正统道教徒,那便是说,在建和十四年之前,他便受到邪教影响,而京畿渡口距离京城不过大半日脚程,无论怎么推算,这邪教必定已经渗透到了京城内外,且已有非富即贵者参与。
孙钊不敢深想,做为京兆伊知府,他半分不敢大意,忙带着吴襄去办差。
霍危楼沉吟片刻,再去看薄若幽,发觉她也在沉思,二人目光碰上,薄若幽忍不住走到他跟前来,“侯爷,事到如今,更有必要让我试试那法子了。”
霍危楼剑眉皱起,一时未应,旁边路柯见二人僵持不下,只觉心慌的紧,忙脚底抹油先溜了,待他离开,薄若幽道:“侯爷,如今更要查明白李绅害人是否为他个人之行,而我或许能做最好的证人,便试试吧。”
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而薄若幽亦坚定不改,她目光卓然望着霍危楼,便是强硬如他,心神都为她所撼,他抬手,“过来——”
薄若幽走到书案之后去,霍危楼拉着她令她坐在了膝头,他未说话,只摩挲着薄若幽的掌心,任是谁都能看出他的犹豫。
薄若幽抬手抚上霍危楼的脸,“侯爷是害怕我当真疯了,再清醒不了了?”
哪怕只是疑问,这话也令霍危楼心腔窒闷,薄若幽唇角未弯,捧着他的脸令他看着自己,待四目相对,她柔声道:“人若疯傻,定是因极度绝望、心如死灰后才失本心与意志,可我记挂着侯爷,也舍不得侯爷,我不会令自己为心魔所困。”
她少有如此赤心软语时,听得霍危楼心旌鼓动,忍不住低头,衔咬住她唇瓣,他臂弯收紧,先是碾磨,又破开她唇齿,吮弄,翻搅,薄若幽挺直的背脊渐渐软塌,喘息不平,目眩神迷,等她人彻底倒在他怀里,霍危楼方才退了开。
他抵住她额头,嗓子哑的厉害,“只试一次,若不得成,往后不许你再提。”
薄若幽双颊艳若春桃,一双妙目潋滟流波,她嫣红的薄唇微张,却无力失语,只娇躯颤颤巍巍往他肩头伏去,臂弯一抬,将他抱住。
既要用此法,便求个景真,明归澜一日间三入侯府,见霍危楼这般快改了心思,还有些许意外,沉吟片刻后,明归澜道:“当年的破庙早被拆除,是无法再回去了,可洛河河畔的地势并未变过,依我之想,不若去城外寻一处废弃旧宅,按着我的记忆做以布置。”
寻宅布景,要花费些功夫,霍危楼看向薄若幽,她便点头,“如此极好,只是劳烦明公子。”
明归澜笑意温润,“我亦是此案受害之人,倘若李绅背后果真有帮凶,我亦该尽力才是。”
一番商定,便有了章程,霍危楼如今要查两桩案子,明归澜便将此事包揽下来,直言尽快布置好一切,而在此之前,薄若幽不得去看他布景,免得没了效用。
待晚间归程宅,薄若幽陪着程蕴之用了晚膳,膳毕,程蕴之佝偻着背脊轻咳起来,薄若幽一边为他斟茶一边道:“近日天寒,义父染了伤寒?”
程蕴之笑笑摇头,“下午去院子里转了转,吃了几口冷风,年纪大了,一点儿寒气都受不得,没什么大碍。”
薄若幽本也不想将此番涉险之行告诉他,见状便更定了心念,劝着程蕴之服了些驱寒的姜汤才将他送去歇下。
第二日,薄若幽又往侯府去,程蕴之见她精神尚好,便也不拦着,待薄若幽到了侯府,正碰上孙钊带着吴襄前来侯府复命。
几人一同进了府门,待至书房,正好路柯也在与霍危楼议事。
众人落座,孙钊道:“昨日未敢半刻停歇,侯爷吩咐的我们都去做了,先是将柳青二人从牢中提出去看了李绅的尸首,李绅虽死了多日,有些尸变之状,可依稀能看清眉目,然而昨日柳青和陈墨却辨不出当年之人是不是李绅,他们唯一记住的,还是那人衣饰华贵,自有威仪气度——”
这是十二年前之事了,柳青几人必定记忆模糊,而他们下意识的将某些印象放大,自然会造成偏差,霍危楼闻言并无意外,又问,“飞云观呢?”
吴襄道:“第一次去飞云观的时候,属下们已经上下清查了一遍,当时未曾发现异样,昨日再去,属下们查的更仔细了些,还去周围几处乡里走访查问了一圈,问下来,有些村民还记得飞云观出了个不务正道的道士,除此之外,对其他道长评价极好,也并未见其他道士传扬写歪门邪理,因此这飞云观,当是个正统道门。”
若是飞云观本身无错,那便是李绅自己误入歧途了,吴襄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名册,“侯爷吩咐查问香客之事,属下们也查了,飞云观的香火不算旺,在寺中长年累月供奉香火的人不多,这里都是供奉过超过两年的,大都是京城中的名门望族,最差也是富绅商贾之家。”
霍危楼翻开了名册,很快,他眉头皱了起来,路柯在旁忙问:“侯爷发现了古怪?”
“这里面,有王青甫的名字。”
路柯惊讶起来,“王青甫?他不信佛不信道,为何会在香客名单之上?”
王青甫的大名,孙钊和吴襄自然也认得,吴襄这时道:“他的确在名单上,看到他的时候属下也觉得古怪,还问了观中的老道长,那老道长说自从王青甫十六七年前入京为官开始,便去飞云观了,虽不常见,可他出手颇为大方,偶尔还会请道长讲道家经义。”
“香客们让讲经是十分寻常之事,老道长也不曾觉得奇怪,只是今年年初之后王青甫再未去过,他当时还觉得古怪,后来到了夏天才听说了王青甫出事,当时还颇为唏嘘。”
霍危楼沉声道,“他是建和十二年的二甲进士,当年入礼部任文吏,后来做了两年的礼部主事,因熟悉大周宗室典仪与音律历法,便去了太常寺任少卿之职。”
他冷嗤一声,“不信佛,却盗佛宝,不信道,却在道观里大手笔供奉香火,若说他这般行径无所图谋,那便是有鬼了。”
路柯接着道:“侯爷是觉得,他可能与李绅参与的邪教有关?”
霍危楼继续往下翻看,一边看一边道:“极有可能,他当初盗走佛宝便目的不明,倘若也信了某些古怪邪说,倒有了解释。”
说着话,霍危楼已经将这寥寥几十个人的名册翻看完了,“这里面的确熟面孔不少。”
他目光停在最后几个名字上,“忠义伯果然也在其中。”
月余前便是冯钦为他们指出了飞云观有个被赶出去的道长,这才顺藤摸瓜找到了李绅,他的名字出现乃是意料之中。
霍危楼放下名册,“去审问王青甫的家小,看看他去飞云观供奉是为了什么,再等等沧州和镇西军中的消息,本侯不信这是巧合。”
路柯应声而去,孙钊额头开始冒冷汗,“这……这的确太巧合了些,王青甫的案子未完,却又和李绅害人扯了上,倘若这两件案子都和邪教有关,那这邪教莫非还和朝中官员有关?王青甫入京为官是十七年前的事,那时候便去过飞云观,这也太早了。”
霍危楼凤眸内尽是冷沉,“若是如此,只怕要从他入京为官之前算起来了。”
奈何羌州的消息还未至,霍危楼心底略有算计,并未多吩咐孙钊,李绅的案子本是京兆伊衙门职责之内,可王青甫的案子当初却是直使司秘查,而如今看着王青甫似乎与李绅有了牵连,却还缺少实证。
孙钊沉吟片刻道:“入京之前算,那便要好好查查王青甫的生平了,不过我听说他出自羌州王氏,那可是羌州极有名的氏族,只是如今没落了,他当年中进士也才双十之龄,若当真有所谓的邪教,总不可能他为首脑。”
“他在法门寺畏罪自戕,多半是怕手不得审问吐露更多,本侯更信他背后还有身份地位高于他的人。”
孙钊眼瞳微缩,“他后来成为太常寺卿,官拜三品,能在他之上的人并不多。”
想到此事涉及到某位朝中大员,甚至说不定还会与皇室有关,孙钊额上的冷汗便淋漓而下,“得此高位之人,还会信那些邪门歪道吗?”
“位高权重者多半不会无欲无求,要么求更高的权势和富贵荣华,要么便是求长生不老,甚至在朝堂之上施展不开,反而生出些想开宗立派的心思,西北那白莲教甚至还教百姓造反,且彼时也有朝中官员与其勾结,你当知道那件祸端。”
霍危楼语气寻常,孙钊却是一阵胆战心惊,他当然知道,更知道那桩乱子死了多少朝中官吏,他一时心弦绷得更紧,忽而又灵机一动道:“既是如此,除了王青甫心中有鬼之外,其他常去飞云观的香客是否也该细细盘查?会否有人利用道观或者佛门之地的集会,私下结党谋私,形成邪派?”
霍危楼的目光顿时又落回了名册之上,很快他道:“这里面大都是京城世家,看样子,你们得找个熟悉各个世家的人来帮忙才好。”
第197章 十样花11
霍轻鸿到了侯府才知此番有任务在身, 一听京城中生了邪教,还有可能与佛宝被盗之事有关,霍轻鸿立刻摩拳擦掌起来, “大哥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霍轻鸿入太常寺供职没多时便出了七宝舍利塔被盗之事, 虽与他无关, 却还是令他郁闷非常, 如今案子有了头绪,他也颇为上心,这日下午, 便与吴襄和府衙差役走街串巷去寻访曾在飞云观供奉香火的世家贵族。
从颇多皇亲国戚居住的澜政坊开始, 走了两位老宗亲的府邸,霍轻鸿当先想到了忠义伯府,脚下方向一转, 带着一群衙差往伯府去。
大周立朝百年,如今皇族宗亲虽更迭数代, 可大周天子素来对宗室仁慈, 但凡与皇族沾亲带故者,总能保有荣华富贵。
忠义伯冯钦祖上乃是大周开国功臣, 因跟随太祖立下汗马功劳,被授予世袭爵位, 只是后来冯氏弃武从文,到了冯钦父亲这一代, 已颇有没落之势, 年轻时候的冯钦也算京中才俊,本有心入仕,后因娶了安阳郡主, 不得担任朝中要职,这冯钦倒也洒脱,竟从此做起了闲散富贵人,待成为承嗣后,更是生了修真问道之心。
霍轻鸿自小与冯烨相识,又因皆是不务正业之辈,算得上狐朋狗友,只是霍轻鸿上头有个令朝野上下敬畏非常的大哥,自霍危楼从北地归来封侯,又掌管直使司后,京城中这群成日里不着调的纨绔子自觉的离霍轻鸿远了些,免得被武昭侯教训。
虽是如此,早些年的情谊尚在,而霍轻鸿也因此才着了那黄金膏的道儿,虽然黄金膏从冯烨此处得来,不过霍轻鸿没心没肺惯了,也不如何怪他。
到了伯府,只有冯烨在府中,待将众人迎入正厅落座,便知到了霍轻鸿来意,他有些哭笑不得的道:“供奉香火岂非太过寻常?我父亲你知道的,城外几座道观,都有我们附上的供奉,其实你要说这信道真能求个长命百岁吧,我也不信,可我父亲这人心慈,越是哪座道观冷清的过不下去了,便越是要去供奉点什么,也算是表个诚心了。”
霍轻鸿早已料到,四周看了一圈,“伯爷出城去了?”
冯烨颔首,“出城炼丹去了。”
霍轻鸿眉头微蹙,“丹药不可乱吃。”
冯烨有些无奈,“我父亲固执的很,不过他也懂些药理,当不会出什么大事。”言毕,冯烨看向吴襄,“倘若要近年来在城外供奉的名目,我便令管家找来。”
吴襄忙道:“劳烦二公子。”
冯烨起身去吩咐下人,很快管事便送来名册,除却在道观供奉明细,每年在哪处道观用了多少钱银,倒是并无隐瞒之意,见冯烨如此配合,霍危楼也乐得轻松,不多时夜幕降临,霍轻鸿自当提出告辞。
冯烨亲自送他出府,边走边道:“这般大动静是为了什么案子?怎还要你跟着衙差来?”
霍轻鸿笑道:“城外的道观里有些古怪,如今牵扯到了京城世族,放心,没大事。”
冯烨识趣的不再多问,径直将霍轻鸿送上了马车。
因飞云观中的香客极多,霍轻鸿和吴襄不敢大意,连着两日在京中走访,两日后,羌州、沧州和镇西军中的消息方才送了回来。
武昭侯府内,路柯沉声道:“羌州王氏比料想之中的更为落魄,且此番寻到了几个王氏族中旧人,方才知王青甫的身世颇有些坎坷,羌州王氏本是羌州第一氏族,当时的羌州家主,也就是王青甫的堂叔,时任羌州知府,二十二年前,他的堂叔卷入了当年的贪墨案当中,这件事也牵扯到了王青甫的父亲,王青甫的父亲是羌州书院的山长,被差点被下狱,可后来他的父亲在家中上吊而亡,又无罪证,便未被定罪,倒是王氏因家主下狱,彻底没落。”
霍危楼翻看着长信,路柯继续道:“本来他堂叔下狱,他的身份是难参加科考的,可后来他母亲做主,将他过继给了舅舅家,后来吏部审用之时,未曾审查至此处,他这才参加了三年后的科考,后来一举中第,入朝为官。”
霍危楼眉头皱的极尽,纵然过继给了舅舅家,可当初王青甫乃是二甲,多少双眼睫盯着,竟然无人上谏?但凡有人以此为矛,王青甫当初都难留在京中为官。
他蹙眉问道:“当初的吏部主事是谁?”
路柯道:“是已经在三年前告老的吏部侍郎赵千山,侯爷应该记得此人,建和初年的二甲进士,淮安人士,后从翰林院发迹,一手行楷极得陛下喜欢,常常在旁奉驾。”
霍危楼的确记得,他略一回想,又去看接下来的回禀,“羌州得来的消息就这些?”
“底下人还没回来,或许还有别的古怪,王青甫的母亲在十年前病逝之后,他就没再回过羌州,除了和舅舅有联络之外,别人都断了联系。”
路柯话音刚落,霍危楼眉头一扬,“他在羌州找过一件道家法宝?!”
路柯忙颔首,“羌州有个很有名的青羊观,里面曾经供奉过一件道教帝钟,不过后来经过战乱,下落不明了,且这都是百多年前的事,说是王青甫派人回乡打探过此帝钟下落。”
霍危楼开始沉思,锐光在他眼底闪动,很快,他目光重新落在了长信之上,“沧州并无发现,镇西军中的军将对岳明全的评价倒是都很好,尤其是这元老将军——”
镇西军副指挥使元颉,年过六旬,至今仍在镇西军中主事,霍危楼曾在北地从军,对整个西北一脉军将大都十分熟悉,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将羌州送来的信报再翻看了一遍。
路柯见状忙问:“侯爷可是发现了什么?”
“这个元颉,祖籍同样是淮安。”
这并非信报上所言,路柯蹙眉道:“也是淮安?那赵千山也是淮安的……可这……说明了什么?淮安人杰地灵?”
霍危楼凤眸内一片幽深,“你当知道,淮安曾是谁的封地。”
第198章 十样花12
夜里又落一场大雪, 薄若幽早间醒来,窗外仍雪絮仍窸窸窣窣落个不停,她起身更衣, 待走到暖阁书案之前,脚步为之一顿。
昨夜新折的纸舟上, 竟又有字。
薄若幽静站了片刻, 转身朝门口走去, 刚打开门,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园子里的青石板地上积雪层叠, 屋宇飞檐皆是缟素般的皓白, 薄若幽转身取了一把伞往前院去。
如今已至腊月中旬,年关将近,程蕴之不但要为薄若幽准备嫁妆, 还要备年货,年后薄若幽要出嫁, 这是她留在家里的最后一个年。
家里洒扫庭除, 换上门符新灯笼,外头长街上偶尔能听见孩子们的笑闹和炮竹声,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薄若幽望着窗外簌簌的雪出神。
用过早膳, 薄若幽乘着马车往武昭侯府去,刚进侯府, 便听闻府中有客, 她正犹豫,福公公迎出来,只笑道:“是林侍郎, 侯爷和林侍郎知道幽幽来了,等你去书房说话。”
薄若幽只好往书房去,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林槐的声音。
“陛下是最忌讳这些的,先帝尚在时,朝中有巫蛊之祸兴起,陛下登基后,西北又有白莲教叛乱,此番震怒也是意料之中,如今距离过年不过还有半月,侯爷可有把握?”
薄若幽停下脚步未曾往内去,只狐疑的看向福公公,福公公叹了口气,轻声道:“这案子禀告到了陛下跟前,陛下让侯爷年前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这如何来得及?我看陛下就是不想让侯爷好好过年。”
“太常寺是五寺之中和皇家宗室最亲厚的衙门,这倒好,王青甫来了一出监守自盗,自己是朝中三品大院,却和那些不干不净的邪门邪派扯上关系,陛下当年有多赏识他,如今便有多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