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见周莺莺在厨房忙活年夜饭,便拿起徐明海留下的小人儿书,自己坐在椅子上看了起来。突然,那只老来院子里晃悠的大白猫蹿到了窗户外面的水泥台上。
秋实认得它,常来这院子里的野猫里数它的脾气最好不认生。又因为它额头上有块黑色的毛,像极了小媳妇的头发帘,徐明海就管它叫“刘海儿”。
他们俩人最喜欢跟刘海儿玩儿,只是有一次徐明海把它抱进屋里去,结果被李艳东看见了,当即又挨了一顿臭骂。
秋实这时候见了它,便放下手里的书跑到了外面。四处转了一圈,一抬眼正好瞅见它顺着门缝钻进了隔壁屋子里。秋实紧跟着跑到门前,却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
他记得徐明海说过,关九爷是个“半疯儿”。这院子里的大人,只有陈磊叔叔会跟关九爷见面问好,还在年前帮他换了煤气罐。剩下的,没见谁跟他走动。
秋实伸着脖子隔着玻璃往里瞧,白猫正低着头在个青花小碗里吃饭呢。而关九爷坐在一旁,看样子是在跟它说话,眉飞色舞的。就在秋实想要离开的时候,对方却突然抬起了头,然后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秋实一不小心对上了“半疯儿”的眼神,当下心里便是一紧。他愣了片刻,却发现自己脑子还挺清楚的,知道一加一等于二,知道自己妈正在预备年夜饭,也记得徐明海走之前说过初二就回来。于是,当关九爷再次笑嘻嘻招手的时候,他就情不自禁地推门走了进去。
这还是秋实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对方的样子。关九爷的头发已经全白,身穿一件黑色的夹袄,消瘦的脸上全是密密的皱纹,眼皮一左一右耷拉着,眼珠却不浑浊,挺精神的样子。在秋实看来,他可比马路上的那些凑在一起侃大山的大爷们干净利索多了。
“你叫果子呀?”九爷的声音挺细,充满和他年纪不相符的活泼。
秋实点了点头,想要张嘴叫人。又不知道喊他什么好。
“就叫九爷吧,”他从一旁抓起俩核桃,拿来手里揉来揉去,“你大名儿叫什么?”
秋实告诉了对方是哪两个字。
“春华秋实,怪不得叫果子呐。”九爷点点头,又问了问岁数,知道秋实是打黑龙江来的,自言自语道,“黑山白水,好地方儿。”
秋实蹲在地上,一边有问有答,一边把手放在大白猫的后脖子上轻轻抚弄。那猫正仔细吃着一碗白水煮小鱼,秋实觉得“刘海儿”的日子比自己过得还好。
“唧唧……油……”
秋实侧耳一听,觉得这动静熟悉,便抬头四处去找。
“知道这是什么叫唤呢吗?”九爷问。
秋实回答:“蛐蛐儿。屯子里草地里多得是,我逮过,但冬天就都没了。”
“聪明。”
说着,关九爷便放下那俩油光锃亮的核桃,从怀里掏出个窄屁股平嘴的小罐来,他轻轻地晃了晃,得意道,“这可是我立秋刚一过,一大早上起来去土城儿菜园子后身儿那条小沟儿里逮的尖翅金丝黄麻头。”
这名号听上去挺吓人,秋实咬了咬嘴唇没说话,但脸上全是期待。
“想不想开开眼?”关九爷的神情,就跟徐明海显摆自己玩具小人儿书时没什么两样。
秋实稍一点头,他便扣住罐腔,掀开笼盖,里面的活物就跑到了他掌中的阴影处。九爷又轻又慢地张开手,这只’尖翅金丝黄麻头’便全须全尾地展示了出来。
秋实一看,真是只神气的蛐蛐!比自己逮过的那些都大。两根须子跟铁丝似的又长又齐,上下搅动,像是拿着两柄倚天剑。身形壮硕,威风凛凛,浑身上下都透着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一百二十不含糊。
“你看看这脑线,水净沙明,细贯到顶;你再看看这翅壳儿,纹路密细,闪烁如金……”九爷越说嘴里的词儿就越多,红光满面的。
这时,大白猫克化完了鱼,冲着九爷喵呜一声。他赶紧把蛐蛐放回罐子然后揣进怀里。紧接着冲猫一张手,那猫便跳了上去,熟门熟路地窝在他腿上,尾巴耷拉下来一摆一摆的,很是惬意。
秋实看着关九爷说:“大人都不让’刘海儿’进屋,说野猫脏。”
“脏?它可比人干净多啦……”九爷胡撸着猫脑袋,没头没尾地说,“走运的话,你下辈子投胎就能当个猫啊、鸟儿啊,蛐蛐儿、蝈蝈、油壶鲁。不走运的话,还得当人呐……”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周莺莺喊人的动静,半天没见着孩子,当妈的出来找了。
“回吧,”九爷笑着冲秋实送了送下巴,“以后常来,我这屋儿里可好多好玩意儿了。”
秋实于是说了句九爷再见,转身开门跑到了院子里。周莺莺见儿子从隔壁屋里里出来,心里有些打怵。她听陈磊说,这关九爷是最近几年才搬来院里的,成天神神叨叨的没人知道他底细。但又说,老爷子不是坏人,就是脑子有点毛病。一阵阵的不记事儿,犯起病一会儿说现在是民国,一会儿说这几条胡同原先都是他们家的。
“嘛去了,果子。”周莺莺赶紧拉着儿子回到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