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颜?有多好?比村里阿秀姐还要好吗?”幼童好奇问。
老人笑了笑,摸摸孙子的头,“等人来了,一见便知。”
六月江南,正是雨时。
半夜里刚下过雨,清早天晴了不多时,便又飘起雨来。
江南烟雨,覆了村前曲路,蒙蒙雨雾里,依稀有人来。
等候的村人齐望向村口,幼童撑着伞,兴奋地钻去最前头,踮脚望着路尽头。
路尽头,来人行得缓,风低起,雾轻笼,裙角素白。一枝油伞,半遮了面容,执伞的一截皓腕凝霜胜雪,伞上青竹独枝,雨珠落如玉翠。
天地静,独留雨声。来人行至屋前,村人想起她阴司判官的名号,呼啦一声散开,目光果真是有惧有敬,看着她收起油伞,望向屋内。
伞收起,幼童忽地瞪大眼。
只见少女静立雨中,碧玉年华,翠竹青簪,绾一段青丝,风拂过,脊背挺如玉竹,风姿清卓。那容颜,一笔难述,只觉世间唯有这样一副容颜,才可衬得住这样一身清卓风姿。当真是雨中人似竹,皓腕凝霜雪。风姿清卓绝,佳人世无双。
人间只道君子如竹,未曾想,世间竟有女子有此风姿。
村中人淳朴,不识文墨,亦不懂赞美,但便是村中幼童也能看得出,与眼前少女相较,村中阿秀的好容颜不过是脂粉颜色。
风似休住,人群寂寂。房檐下三位老者已起身,正欲迎出,少女先一步对三位老者礼道:“三位族老。”
她声音虽淡,雨中却别有一番清音。三位老者见她礼数周全,却不敢托大,忙请道:“多谢暮姑娘雨天来此,赵大宝家的事,想必你路上已听说了。人已放到屋中地上,快请进去瞧瞧吧。”
暮青颔首,抬脚走进院中,人进了屋,院中留下淡淡药香。屋外幼童闻着风中药香,抬头看爷爷,童真的眼中有些不解,不是说仵作身上都有一股子不太好闻的枯骨烂肠的味道吗?怎么这暮姑娘身上倒闻不出?
那药香颇清新醒神,好闻着呢!
外头,村人们撑着伞又开始等。
院子里,赵大宝五花大绑坐在泥泞地上,身上已然湿透,却紧盯着自家屋子紧闭的大门,一双眼里盛满希冀。
一盏茶的工夫,门开了。
暮青走出来,村里百十口人目光齐刷刷看向她。
“自缢。”她性子颇淡,话也简洁,对赵大宝来说,却是此生听过的最重的两个字。
两个字,洗了他的冤屈,活了他的性命。
围观的村人们哗地一声,议论纷纷,方才赵屠子明明说得头头是道,赵大宝家的婆娘应是被人勒死吊去房梁的,怎才不过个把时辰,就变成了自缢?
但暮青说的话,无人不信。她经手的案子,就没有错过!
只是众人不明白——为什么?
“这不可能!”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高喊,有人跳出来,满脸不信服。
正是赵屠子。
“这不可能!人应是被勒死吊去房梁的,我不可能看验错!”赵屠子道。
暮青立在房门口,循声望去,“你是仵作?”
赵屠子一噎,“这……不是。”
“他是村中屠户,名唤赵兴安,我们大伙儿平日里都唤他赵屠子。”族公从屋里出来,在暮青身后道。
屠户,杀猪的。
“人是猪?”暮青目光淡了淡。
“咳!”族公和村长等人在后头齐齐一咳,这姑娘……
人虽不是猪,可屠户看验尸身,并不违律例。
仵作一行,原本就起于殓葬、屠宰之家。在未曾有仵作一行时,发了人命案子,便由贱民看验,而后报告给官府。这贱民中,便包括市井混混和屠户。
屠户杀猪宰牛,对刀伤最为了解。市井混混成日殴架,对打伤颇有眼力。因此,此两种人看验尸身后的看法,颇得官府采信。
后来,官府将有验尸经验之人招入官衙,专门看验尸身,这才生出仵作一行来。只是仵作虽有官职和俸禄,却仍在贱籍,自好者多不愿为,因此至今朝廷各州县,在官衙没有仵作奉职的情况下,仍沿袭旧制,让屠户来验尸。
赵屠子今日看验尸身,并无不妥。只是这暮姑娘,似对此颇有微词。
赵屠子脸色涨红,他虽是屠户,在村中也算富足,便是去趟县城里,跟衙门里的公差也是能搭上几句话的。人贵在富足,有银子便有脸面,还从未有人因他是杀猪的而羞辱于他的!这暮姑娘,明摆着是讥讽他将人当成猪来验!他验尸,一不违律例,二认为自己没有验错,凭什么受人讥讽?
“我朝官府并未废止屠户验尸的律例,暮姑娘对此可是有意见?”赵屠子不忿,张口便将官府律例搬了出来。
“有。隔行如隔山。”暮青道。
赵屠子一噎,未曾想到他都把官府律例搬出来了,暮青竟敢如此直截了当。他被噎得一时喘不来气,待缓过神来,更是愤慨难当,冷笑道:“隔行如隔山?那我倒想见识见识,仵作行起于咱们屠宰行,能隔出多远去!既然暮姑娘说是自缢,不妨说给大伙儿听听,让咱们村里的老少都来评评!”
赵屠子一扫屋外围着的村人,果见众人一听这话都来了精神。
“怎样?”赵屠子昂首挑衅,他并不打算给暮青拒绝的机会。今日他本该受村人赞誉,却因她受此讥讽,他定要为自己讨个公道!若是她错了,倒要看看她那阴司判官的名号保不保得住!
“暮姑娘看验过那么多的尸身,不会不知道上吊的人,舌头都是伸出来的吧?赵大宝家的婆娘,舌头可是半分也未伸出口外的!对此事,暮姑娘怎么解释?”赵屠子大声问道,目光挑衅。
村人们齐刷刷望向暮青,老辈人故事里的吊死鬼,舌头都可吓人了……赵家婆娘的舌头没伸出来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