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吃菜。芸娘怎么不给四少夹菜,真没眼色。”
大少朝着姐儿嗔怒,姐儿连忙拿起筷子,却被冯京墨摆手挡了。
“不用管我,自己来,你们吃。”
“四少,可是菜色不合胃口?”刘大少试探着问。
“合,怎么不合。”冯京墨往嘴里扔了颗石榴籽儿,“这不吃着么。”
“四少哪来的石榴?”刘大少陪着笑,方才冯京墨一来,就在桌上放了把石榴籽儿,菜一口没吃,石榴籽儿倒是一颗一颗往嘴里送。他伸手摸了一颗,见冯京墨没作声,才放进嘴里,“我也尝尝。”
话没说完,眉头先皱了起来,嘴里一股酸涩,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哥儿们瞧着他的样子都笑起来,连冯京墨都笑了。大少身边的姐儿连忙给他倒了酒,他一口饮尽,才算是冲淡了点酸涩。
“四少好这口?”他啧着舌头问,舌尖还是涩的。
“大少真是不解风情,”冯京墨不说话,芸娘一手搭在他肩上,含嗔似地推了他一下,娇滴滴地说。“这哪是好这口啊,这是好给剥的人吧。”
冯京墨觑着她半晌,末了,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晃了晃,咬着牙说。“你可真是冰雪聪明。”
刘大少一听来劲了,“哪儿的姑娘,哪儿的姑娘?玉香楼还是芳春馆?四少你怎么自己去了,说好一起的呢?”
冯京墨笑笑,石榴籽儿没剩多少了,他收起来放进口袋。
“宜庄里头闷得很,可不得找点乐子么。”他端起酒,对着哥儿们抬了一下,大家会意,哄堂大笑起来。
“说起来,宜庄那个大太太是怎么回事?”冯京墨状似随意地问。
“四少您不知道?”
“听说了些,有些想不通。听说家里是开医馆的,怎么会答应这么荒唐的事。”
“这…”几个公子都面露难色,“嫁过来前的,倒是不知道。他们家是在镇子的另一头,那边和这边中间隔着湖,不怎么通消息。早前他爹活着的时候,医术出名,倒是经常请来瞧病。后来他爹死了,就再没来过,好多年了吧,哪有人知道啊。”
冯京墨静下来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猜不透他的意思。芸娘像是耐不住这般寂静,突然说话了,“大太太?问我呀。我可是从那边过来的,我爷爷从前重病,是他爹看好的。”
刘大少一听,眼睛即刻亮了,一拍大腿。“怎么忘了你,你快说说,说好了爷有赏。”
“大太太也是命苦的,”芸娘说了起来,“他爹在的时候,日子还好,也算是个小公子。爹没了,医馆就被他二叔霸占了,娘俩在家里受气。她娘又气又伤心,跟着走了。这下好了,家业彻底归了他二叔。”
“所以我就说啊,这么有气性做什么呢?”芸娘叹了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人死了,可就一点用都没了,辛苦半辈子的东西,都成别人的了。”
“后来呢?”冯京墨问。
“后来?”芸娘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他那个二叔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小病瞧成大病好几回,差点让人砸了医馆。干脆不看病了,改药材铺了。大太太天天被逼着上山去采草药,若是回来数目不够,饿一顿是好的,听说还打呢。”
“哟,”一个公子啧了一声,“那他二叔答应让他嫁过来,也算是脱离苦海了,好歹在宜庄吃喝不愁,也不至于挨打。”
“哪儿啊,”芸娘瞟了那个公子一眼,“知道他二叔为什么答应吗?是为了让他那个女儿嫁进宜庄。”
“二太太?”
“对啊,那个紫苑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初家里头欺负大太太最狠的就是她。宜庄当家的也是瞎了眼,宠她,我说啊,大太太在宜庄里,日子也未必好过。”芸娘啐了一口,又叹气,“不知道大太太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二叔一家的,这辈子来还。”
这句话,说得大家都有些唏嘘。反倒是冯京墨,话头是他挑的,他却像是听烦了,拉着刘合仁问还有什么好玩的。刘大少想了半日,倒是有想去的地方,可又吃不准,只能试探着问,“镇子小,也没什么好玩的。倒是那边有几个赌坊…”
“好啊,赌坊好啊,我在天津卫的时候也爱去。”冯京墨这么一说,刘大少高兴了,整个人眉飞色舞起来。
“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好不好?明日我带你去玩,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明日不行,”冯京墨笑着摆手,“哪儿就急这么一时半刻呢,明儿晚上宴请老太爷。你爹也去呢。”
一听到他爹的名字,刘大少立刻蔫了,讪讪地不敢再提,只说,“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陈太老爷确实有面子,品臻轩二楼都给包下来了,三间包厢打通,宴开五席,依旧坐得满满的。
从闲话开始,酒够了,自然有人把话头转到了时局上。冯京墨只把战场上的事拿出来讲,只字不提筹款的事。
冯京墨讲的都是真事,陈泽元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只是,一样的事,让他说出来,就让人听得满腔义愤,剖心泣血。
老太爷拉着他的手,眼中含泪,声中带泣,“玉颢啊,我有愧啊。想我泱泱中华,沦落到如此田地,我等都愧对列祖列宗啊。幸而还有你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中华复兴,必定指日可待。只可怜我的玉颢,原本应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年纪,却要上战场,和敌人真刀真枪的拼,你是英雄啊。”
“我算什么英雄,上前线的那些士兵才是真正的英雄。但凡开战,伤亡都是成百上千,他们也都是爹娘的心头肉,说没就没了,有的连尸首都找不回来。”冯京墨替老太爷顺着后背,话锋一转,“好容易打赢了,却吃不饱穿不暖。眼瞅着天就寒了,今天过冬的棉衣还没有着落。督军天天为了这个事烦心,各家各户的拜访。我陪着去了几次,从没见过督军那般低声下气,都是为了我们的士兵呐。他们流血流汗不要命地保卫我们,我们才能坐在这儿开怀吃酒,不能让他们寒心啊。”
说到这里,冯京墨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刚才还听得起劲的人都垂着头,故意避开他的视线。只有老太爷,听他这么一说,就想开口说话。冯京墨连忙拿起酒,“哎呀,看我,今天是我做东,怎么尽说不高兴的事。怪我怪我,不说了,咱们还是吃酒。我先干为敬,就当是赔罪。”
他一仰脖,酒入愁肠,这件事就这么翻篇了。其他人见他不提这茬话了,便又和方才一样热闹起来。
陈泽元和冯京墨并肩坐在后座,他们都喝得有些多,各自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青石板的路有些颠簸,晃得酒气弥漫开来。
“方才老太爷是打算替你说话了,怎么不让他说?”陈泽元想了一路,还是没忍住问了。
冯京墨不做声,过了片刻,才轻轻吐出四个字,“火候未到。”
陈泽元睁开眼,扭头去看冯京墨。夜里黑,看不清五官,只能看见侧面的轮廓。也许因为是北方出生,他不像这里的人那般柔和,额头饱满,眉骨突出,鼻梁高挺,便是只有轮廓,也能看出几分凌厉。
“是不是觉得有些看走眼了?”冯京墨依旧闭着眼,可却好像知道陈泽元在看他,“其实,到我们这边来,未必是坏事。陈旅长,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来帮你的。”
慕白术在躲冯京墨,他觉得冯京墨一定也察觉到了。躲了才发现,如不刻意,他们根本遇不上。冯京墨很少早起,他还在睡他便去医馆了,最近他几乎天天泡在外面,即使不跟当家的出去,也似乎有别的事。
松童自从那天以后,看他看得紧,他不禁有些好笑,哪儿有必要看呢。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所有的巧合,无非是刻意而为罢了。
他想,松童终于可以放心了。冯京墨真是个君子,他往后撤一步,他便也撤一步,如此便好。又觉得有些羞愧,先前,他们离得那样近,难道是因为他先走了过去?
他再舍不得吃那水果糖,只觉吃完了,便再也没有了。每日临睡前,却要拿出来看看摸摸,方能安心睡去。
这一日,他刚刚勉强入睡,突然被外头的嘈乱惊醒。动静有些大,松童仓皇地从边屋跑过来,鞋子只趿了一只。他让松童穿好衣服去看看,半晌之后回来了,神色有些不好。
他问松童出什么事了,松童支支吾吾不肯说。他便要自己去看,松童才拉住他,“冯参谋让人送回来了,落水了,昏迷不醒,当家的着忙请先生呢。”
他当时便扯了外衣要去,却被松童拖住,“公子,你别去。”
“放开。”他看着松童说,松童没见过他这样,往后缩了缩,却还是不肯松手。
“你已经去瞧了,我知道庄里的贵客出了事,却不露面,回头一定挨老太太责罚。”
松童的脸色动容了几分,只是依旧在犹豫,他再顾不上松童,扯出衣摆,向外跑去。
冯京墨已经被送回自己的院子里了,他到的时候,人都到了。当家的,老太太,紫苑…满满当当地站了一地。
他在人群后面悄悄挪动,终于从缝隙中瞧见了他。
冯京墨趴在床上,脸色苍白,带着些青,嘴唇也是白的。浑身都湿透了,乌黑的头发沾在脸上,眉头紧锁,人打着颤,牙齿磕在牙齿上,咯咯作响。
他的心都要被揉碎了,恨不能代替他受苦。先生呢,先生怎么还不来?慕白术几乎想冲上去,他想说,让我看看他,当初我看好了当家的,今日,我也能看好他。
先生终于姗姗来迟,诊了脉,开了方子,说是无妨。当家的包了诊金,派人送走了。老太太说留丫头照顾,被喜顺回绝,只留下了何副官。
管家派人去煎药,老太太发了话,说都回去,让参谋静养。慕白术落在最后,一步三回头,可也只能跟着回了自己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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