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过头。
鹤师兄正拽着狗师兄的衣服,整个人保持着朝前“旋风冲锋龙卷风”的姿势,整个石化:“这个……你们继续,继续。”
“所以说你这人就是有毛病,非要故地重游干什么!”
“我这不是想找樊殊说声谢谢吗,顺便拜见一下偶像……”最后这句声音倒是小得几乎听不见。
两个人飞快地逃离,边跑还边相互甩锅。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这两个人简直没救了。
“师兄,你好点儿了吗?”我收回视线,看向樊殊。
樊殊摇摇头,很自责地说:“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樊殊坐到了我旁边。我们并肩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离得很近,近到我能听到他绵长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我看他终于有些冷静了,才轻轻地问出了问题:“其实……陆云枫最后的话,是对的,是吧?”
“……”樊殊沙哑地说,他的手指一片冰凉,“其实,某种程度上,他没有说错。”
果然。
我也叹了口气。其实当时听到陆云枫抓狂时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反应过来了。樊殊发表的网站这么小众,还不是学术刊物。为什么突然会有英文节译?而且,为什么鹤师兄也知道了?
陆云枫、小楚、贺汝卿,三个完全不懂俄语的人,忽然同时注意到一份俄语学术圈里并不甚出名的小众材料,这种概率有多少?
就算伊万是大神,但他的影响力仅限于后现代领域。伊万用俄语写作的汉学文章是完全没有名气的。
“那天晚上我说我临时有点事,其实我是去见我父亲了。当时一听贺汝卿说这些论文,我就反应过来了,”樊殊十指扣紧我的手,声音有点抖,“没见到他,只见到了姐姐。姐姐说,父亲是为我好。他说贺汝卿对我有敌意,所以,他要提前把这个人都清除出去,给他一个教训。可是我不知道……他的清除范围这么广。我的确和陆云枫有过一面之缘,可是……可是我甚至不知道他对我有过敌意。我和他的关系几乎是陌生人关系。上次在南京的时候,他态度很好的。”
我忽然感觉浑身发冷。如果不是樊殊握紧了我的手,我一定会摔下去。
如果鹤师兄不是君子坦荡荡,如果鹤师兄不是心存善念,在发现了疑似学术不端之后第一时间找到樊殊,如果他像陆云枫一样,自以为如获至宝,想要在这么万众瞩目的开题会上做些什么……
当然,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因为鹤师兄就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我依然觉得后怕,为一切,就像是周围都是摄像头,而我无路可走一般。
明明樊殊回国到现在,他的家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而现在,连樊殊都没有注意到过的陆云枫,却被樊殊的父亲精准爆破了。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知道的?“老大哥在看着你”,我忽然想起了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我有些理解樊殊不时表现出的忧郁和绝望了。
“那天,我真的很伤心,”樊殊垂下头,黑色的碎发挡住了他的侧脸,“在家里,王婶虽然很好,可是她根本上永远站在父亲一边;王叔也是如此。只有姐姐……虽然小时候我们一直没有在一起生活,但姐姐从来都很尊重我。后来我回国之后,也是通过她联系上的虞白。她从来没有干涉过我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我是觉得,她应该也是爱我的。”
“结果那天姐姐给我说,我不能再任性下去了。她说我应该承担起自己对家族的责任,当我问起她,到底我要怎样做,才算是承担起对家族的责任时,她说,”樊殊几乎说不下去了,“她说,我只需要继续做文艺学就行了,反正家族也需要一个人撑起一些社会声誉。做一个学术界的佼佼者,是一件很体面的事,可以增加家族的文化资本。在国外,做一个福柯这样的思想家,在大众中的影响力并不会比经商更低。她鼓励我在学术上继续攀爬,并告诉我,有家里的助力,我很快就可以崛起了。”
“樊殊,”我搂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不是你的错。”我轻轻地说,心下一片破碎。
他该有多失望啊。
小王子饱含期待地度过了这么多年的年岁,在失望与希望中浮浮沉沉,最终却发现,他依然是一件面目全非的工具。他所珍视的东西,亦不过是别人眼中实现声名鹊起的独辟蹊径罢了。
而他依然无处可逃。
樊殊将头也靠过来,声音轻得就像是雾一般:“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能够保持表面上的良善,就已经很难得了。那些故意引诱别人心中恶之花绽放的人,都是在犯罪。”樊殊自嘲地笑笑,“而我也不过是个刽子手罢了。明明已经答辩结束了,可我却觉得这么难过,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是你的错,樊殊。
你在自责,自责于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逞一时之气,居然和陆云枫较真了起来;为什么在现场动了真火;你觉得自己应该再成熟一些,应该再大方一点。你觉得你应该护住所有人,尽管当时认真听了答辩的年教授已经两次想要拦下陆云枫,尽管老周已经给足了陆云枫机会,可你还是会自责。
但这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