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里奇·芬恩自告奋勇, 要去河对岸平息这场可怕的“疾病”。
“对,您之前还说要用福音感化他们。”起先,卡萨尔·莫兰一脸冷漠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但是, 您的感化明显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河对岸实在是过于危险了。那里不仅有未知的疾病,还有一群叛军。如果您去了,大概会像羊入狼群那样被他们撕碎。”
“可我是去帮助他们的, 他们应该了解这一线生机就在我身上。”奥德里奇苦口婆心地说道, “他们是叛军, 但他们也是迷途的灵魂。指引他们的可以是刀剑与火光,也可以是良言与福音——这是我一直希望传达给所有人的。”
“我想再试一次。”奥德里奇在胸前默默划着十字,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高洁模样,如果他面前站着的不是卡萨尔, 而是其他什么人,估计已经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了。
卡萨尔:“……好吧,如果您执意的话。”
——如果您执意要找死的话。
奥德里奇对卡萨尔的未尽之语心知肚明。
从卡萨尔·莫兰的立场出发, 他当然是希望奥德里奇去了河对岸就永远别再回来了,这样教皇新提拔上来的属下就会折在这里。
奥德里奇心想,自己正好利用这一心理,让莫兰军团的人护送自己到河对岸去。
“您一定要去也可以, 但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卡萨尔·莫兰皱了皱眉, 勉强答应,“最多给您三天的时间——如果三天内,一切都没有变化,那我们会按照计划炸毁那座城堡。顺便, 军团会帮助交涉好, 但渡河登岸还是您带着自己的那几个随从去吧。我可不想送我自己的士兵去死。”
奥德里奇抽了抽嘴角, 他没想到卡萨尔居然会如此吝啬,连几个士兵都不分派给他,倒真像是笃定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呵。
奥德里奇微笑着点了点头,宽大的黑色神袍随着他转身离去的动作微微摇摆。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纤瘦,却又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看得一些不明真相的士兵都隐隐动容了。
当然,动容归动容,没人肯跟着奥德里奇去河对岸冒险——何况是去救他们的敌人。
在军团与道伦那边的人装模作样地交涉几个来回之后,道伦伯爵对主教的到来“欣喜若狂”,甚至“眼含热泪”,急迫地希望主教能结束这场噩梦,并且承诺事后绝不抵抗乖乖投降。
奥德里奇觉得道伦伯爵很上道,于是也就满意地踏上了木船,渡过那条不宽不窄的河流,进入了叛军的核心领地。
奥德里奇原本也挺怵这群叛军的,毕竟他只是个“柔弱”的神职人员。但是当他接触到叛军之后发现,这些人们似乎对他没有明显的敌意,甚至隐隐带着虔诚与敬畏,奥德里奇就明白了,他们虽然反叛,但心中还是惧怕着教廷的神威。
奥德里奇暗自嗤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很快,他就见到了道伦伯爵本人。伯爵十分客气地接待了他,请他在城堡最宽敞华贵的会客厅饮用珍藏的美酒,然后才请他一起去往城堡的地下室,看看正在遭受折磨的人们。
路上,奥德里奇就在琢磨,他该怎样控制这场“疾病”的结束。他一招手就把咒源召唤回来?这肯定不行。一来诅咒破除地太轻易,不利于他表现,二来现在献祭给教皇阁下的生命力也还不够多……
卡萨尔·莫兰不是给了三天期限吗?
那就三天后让咒源暂时停止……然后让病情反复几次,他也可以多驱几次魔,最好他再中途昏迷一次,或者“被发狂的人掐晕”什么的,历经波折、最后再“成功驱逐恶魔”——在卖一波惨的同时增加整个故事的可信度。
简直完美。
奥德里奇摩拳擦掌,浑身的表演细胞都在蠢蠢欲动。
虽然心里十分兴奋,但他脸上还是满脸肃穆地接近了地下室里那个发狂的人。
昏暗的牢房之内,锁链摩擦着地面,发出稀碎的声响。被捆在木柱上的人两眼翻白,口中吐着淡淡的血沫,像只野兽一样低吼着,仿佛想要咬破在场每个人的喉咙。
奥德里奇轻轻叹息一声:“迷途的灵魂啊。”
他语气里带着惋惜。可他实在演技浮夸,道伦伯爵甚至在他颤抖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兴奋。
道伦伯爵冰凉的眼神落在奥德里奇的背上。
是了,眼前这个遭受苦难的年轻人,他的生命力连续不断地被抽送进了奥德里奇苍老的身体里——
一边吞噬着蓬勃的生命力,一边欣赏着生命力提供者挣扎痛苦的样子……奥德里奇·芬恩现在得有多得意啊?
道伦伯爵疲惫地闭上眼睛,眼眶有些酸涩,他一想起了自己年幼女儿的脸庞,心中就燃烧起无法压制的怒火。
鬓发斑白的黑衣主教缓缓伸出了自己的手,似乎是想去触摸那受苦受难的发狂者的脸部。
他的指尖没能触摸到发狂者的轮廓,“噗呲”一声,沾着血珠的锋利长剑就已经穿过了他的胸膛。
奥德里奇·芬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一团血气充斥着他的胸腔。他开口,唇边却只缓缓流下一道血污。
“……你没有资格碰他。”道伦伯爵从齿缝里吐出几个字。
跟着奥德里奇一起来的随从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的措手不及,他们大惊之下甚至没能在第一时刻拿起武器。
于是早就潜伏在暗处的叛军们亮出了刀光,只一瞬就划破了他们的脖子。于是他们软软地瘫倒下去。四周弥漫起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奥德里奇呲目欲裂,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量把自己的身体从剑刃上拔出,然后念起魔咒,白光闪起——他脸色苍白地退后两步,身体里的创伤虽然来不及治愈,但伤口居然已经不再流血了。
这就是主教级别的牧师。在没有断手断脚的前提下,甚至能创造起死回生的神迹。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奥德里奇怒吼着护住自己的脖颈,仿佛这样他就能保住自己的脑袋似的。
“啪”地一声,不知是谁打了个响指,照明用的烛火一个勇猛的跳跃,四周霎时间陷入黑暗之中。一秒钟后,等奥德里奇再次看清眼前的一切,他已经整个人浮在了半空中。
有条看不见的绳索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掌心有微弱的光明忽闪忽现,但无论他如何解咒、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奥德里奇睁大了眼,满心的恐惧之中掺杂着些许荒谬感:
是谁?他遇见了谁?这样的魔力,这样的威胁……他从未遇见过!即使是教皇阁下——
他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
那人踏着一双皮制长靴,身姿修长而挺拔,一言不发地朝着奥德里奇走了两步。只两步,却让奥德里奇胆战心惊。
披着斗篷的人望着他,微微抬头——虽然他还有一部分容颜遮掩在斗篷之下,但奥德里奇还是认出了他过于精致的侧脸线条,与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
“你……你是……”
奥德里奇刚吐出三个字,脖颈间那条隐形的绳索就勒得更紧了一些,甚至使他的骨头发出了“咯吱”的声响。
“梅林先生,只要杀了他,这场诅咒就能结束了,是吗?”道伦伯爵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严阵以待地问忽然出现在地下室里的斗篷法师。
“当然。”“梅林”说道,“您想亲手结束这一切吗?”
道伦伯爵抿了抿唇:“当然。”
“梅林”:“可惜,您也得葬身于此了。”
道伦伯爵:“没关系。已经掀起叛乱的我本就没有活路可走。我宁愿死在自己的家乡……”
说到这里,道伦伯爵脸色苍白地笑了出来,“正好去见我的小女儿。”
奥德里奇听着他们的对话,骇然大惊。
这是一场阴谋。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阴谋!莫兰军团居然与叛军合作,只为了让他名正言顺地死在这里……!
就在奥德里奇努力用缺氧的大脑思考的时候,道伦伯爵抬起手,瞄准了奥德里奇的心脏,再次一剑刺了下去。
“梅林”撤回了魔法。尸体像垃圾一样坠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不远处那个被捆住的发狂者脑袋一歪,没了动静。
良久,道伦伯爵摒退了自己的手下:“出去告诉大家,诅咒结束了。”
*
“……真是不可思议。”道伦伯爵丢下剑,颓然地瘫坐在地上,“我们居然就这么谋杀了一个主教。”
“梅林”,也就是戈尔多,他不甚在意地说道:“奥德里奇·芬恩本就是被临时架上主教之位的,魔法天赋勉勉强强,但其他指标完全不及格。”比如家世,比如政绩,又比如智商。
之前的鲁玻是因为经营不当、大势已去,才会被那么简单地被判死刑。这个奥德里奇倒好,他还没正式走上舞台呢,就把自己给作没了。
……实际上教皇派他来这里,也没想着让他活着回去,只是教皇也没想让他死在叛军的老巢里。
道伦伯爵听着戈尔多对奥德里奇·芬恩不咸不淡的评价,忽然扯出一个笑容:“看来您的实力远在他之上啊——戈尔多·莫兰阁下。”
“你猜出我是谁了?”戈尔多有些惊讶。
“奥德里奇·芬恩刚才的表情告诉我,他认识你。加上你出身莫兰军团,又这么年轻,我想了想,也该是你了。”道伦伯爵说道,“……否则莫兰家族的势力也太可怕了。”
“说的没错。”戈尔多·莫兰行了个贵族礼,这是他在正常情况下见到同样拥有爵位的伯爵应该行的礼节,“您比我想象中还要敏锐。”
“……你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我明明不是个蠢货,却偏偏掀起了叛乱?”道伦伯爵单手捂了捂脸,拂去脸上的血雾,说道。
“我并没有这么想。”戈尔多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也有关心的人。”
“切尔西……我的弟弟。的确是让我失去理智的导火索,但他的死并不是我叛乱的唯一理由。”道伦伯爵抬头望向戈尔多,“反正我马上就得死了,你容我多啰嗦两句吧,如何?”
道伦伯爵作为叛军杀死了主教奥德里奇·芬恩,这是“不可撼动的剧本”。作为证据,道伦伯爵必须和奥德里奇一起死在这里——否则莫兰家族也会担心,到了王都,教皇是否会想方设法利用道伦伯爵,让道伦伯爵做指控莫兰家族的证人。
当然了,教皇和奥德里奇才是道伦的仇人。但是——只有死人才能百分百的保证秘密不外泄,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
……反正道伦伯爵犯了叛国罪,被抓回王都也只有死路一条。他活着跑到河对岸,也还有莫兰军团等着他,照样是死路一条。
戈尔多至少还让他自己选择死亡方式了。
奥德里奇死了,道伦伯爵也得自杀。这就是戈尔多和他一早商量好的交易内容。
怎么说呢,戈尔多自诩是个厚道人——他会亲自确认道伦伯爵是否咽气,但也不吝啬这么一点让对方诉说遗言的时间。
所以,戈尔多淡淡点了点头:“你说吧。”
道伦伯爵笑了笑:“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和我理想中的差距很大。我指的当然不是我的生活条件,而是我作为领主看到的那些东西……”
“教廷里拄着一群蝗虫。而贵族和官员之中也不乏蠢钝如猪的人。真要比起来,还是蝗虫更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人心。看不见光明的未来、看不见人生的价值。这才是我觉得最可怕的地方。”道伦伯爵说道,“然后我就被雅克吸引了……我们从小认识,他以前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也是。他四处参加教士起义活动,他们口中美好的、公平的世界也深深吸引了我——说真的,我也不确定他们那套行不行得通,或许照他们的计划这么发展下去,情况会更糟糕也不一定,但从一开始吸引我的就是他们身上的‘未知数’。”
戈尔多:“那这位雅克先生现在在哪里?”
道伦伯爵:“您能先别插话吗,我现在很难过,您没看见我的眼泪吗——雅克死了!被第一个‘发狂者’袭击之后也发狂,最后死掉了!他还害死了我的阿道莉。我知道我不该怪他,他也只是好心地去查看那个被活着放回来的穷教士而已……”
懂了。就是说,奥德里奇特意放回去的那个穷教士登岸之后,在头两天就把道伦伯爵最好的朋友和心爱的女儿给一波带走了。
戈尔多:“……哦,非常抱歉。”
“没关系,我接着说——该死,我说到哪儿了?哦……对,在接到我的弟弟死讯之后。”道伦伯爵用自嘲的语气说,“我愤怒地不能自抑。同时也觉得我已经忍到极限了。我当初就该把切尔西留在家里……但他只是想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又不是做不到,他为什么不能去做?所以我没有阻拦他,我甚至鼓励他。切尔西本身没有错。他如果生活在一个诸事合理的、公正的环境里,他就不会死……”
“可这样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戈尔多回想起了自己的来处、那个遥远的现代,“即使再过上几百上千年,也不可能存在。”
“但我是领主。”道伦伯爵坚持道,“……我应该让生活在我周围的人们过得比其他地方更好。”
戈尔多:“……”
道伦伯爵:“我知道接下来就是你接手这片领地了——你要好好善待这片土地。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戈尔多:“……”倒也不必如此。
“好了。我说完了。”道伦伯爵深吸了口气,“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