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现在应该叫夫人了。”高振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大拇指指腹粗粝,摸索着骨瓷上的精致彩釉。
“不容易啊,那年头。家里人都劝她别嫁,不听,脾气大得很,半夜离家出走跟林董私奔。”高振唏嘘,绵长回忆让他的语气和眼神一并显出茫然。
“嫁吧嫁吧,怀了孩子不到三个月……林董就折磨她。”
当时谢心已经显怀了,林奇山用锁链套住她的脖子,不准她离开房间半步,他用鞋底拍打她的肚子,还问谢心:“听见儿子哭了吗?”
谢心为了林奇山放弃写作、放弃她的诗歌,她成为他笼子里的哑巴雀。
“夫人坚持下来了,她就是想着……”高振缓慢而沉重地闭上眼睛。
“振哥,这是我的孩子,我想生下来。”谢心边哭边擦眼泪:“只要为了孩子,让我忍受什么都可以。”
高振劝她:“咱们回谢家吧!”
谢心摇头:“不,爸肯定会让我流掉。”
回了谢家,流了孩子,伪装成黄花大姑娘,再嫁一个便是。
女人呐,真是结婚生子的工具,张爱玲当年的感叹放到眼下,依旧时兴得令人扼腕。
唯独生与不生,是否要赐予这世间一条崭新生命,这些都握在她手里。
“夫人是一位很好的母亲。”高振笑了笑:“少爷的个性与夫人极像。倔脾气,钻牛角尖,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随波逐流,却有一套自己的处事法则,让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高振感叹:“有些小聪明,不够大智慧,骨子里却很顽固。”
“当初我帮助夫人逃出伦敦,此后与她失去联系。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小少爷,他是个好孩子。”
“林董将他捉回来,用枪口指着他,也没见他害怕。林董要磨他,把他关进地下室,最长的时候,关了整整一个月,不见天日。”
“那段时间,每顿饭菜都由仆人送去。他坐在铁椅上,分明身处黑暗,眼睛却很明亮。有一天,我送饭进去,小少爷问我,霍司容怎么样了。”
“我就问他呀,谁叫霍司容。小少爷却像惊醒了似的,转过身背对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前妻。”
“从那时起,我就多留了心眼。原来林董那般磨他,是让他忘记您。起初他看着您的照片还会笑,后来催吐药吃多了,只能吐。”
“林董的办法当真起作用,到最后,他看见您,就避之唯恐不及,否则便要反胃恶心。”高振蹙眉长叹:“我在想,他这两年,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数不清吧。”高振放下茶盏,骨瓷与玻璃桌面相撞,发出叮铃脆响。
多愁善感的霍老太太抹干净眼泪,给高振递了一叠荷花饼:“您尝尝,自家做的。”
高振含笑道谢。
霍老太太把帕子塞进霍司容怀里:“擦擦你这猫尿水,大男人的,哭得像个什么样!丢人。”
“您现在,有林襄的下落吗?”霍司容对他十分尊敬,询问的时候坐直了脊背,这让他看上去像是来求婚的上门女婿。
“哦不,我昨天才到宁北。林董那边,林砚不□□分,我将他拾掇了才过来。我还以为他跟您在一块。”高振睁开眼睛,目露精光:“怎么,他不在?”
“他和一个英国人走了。”霍司容将林襄回国后的情况和盘托出。
高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兰开斯特伯爵家的小儿子。那就没事了,乔伊斯和少爷非常要好。”
“要好到……在一起?”霍司容意味深长。
高振愣了愣,旋即摆手轻笑:“说句实话,让少爷在您与乔伊斯之间选,我宁肯少爷选择乔伊。”
“兰开斯特先生热情又善良,少爷在他那儿,不会吃亏。”高振站起身:“既然少爷不在您这里,我也就告辞了。”
“叨扰几位。”高振彬彬有礼地颔首。
高振走出几步,听见身后的霍司容大喊:“他会对他好吗?!”
“您何不亲自去问他。”高振答非所问,他踏上一辆加长林肯,看似毫不留恋地走了。
如果遗忘与放弃能带给他幸福,何不就此放手?只是欠他的,还不尽。
霍司容跪在祠堂里,想了一晚上。
想他当初为什么上了林襄,为什么明知不可却一任自己深陷,为什么看到他擦伤胳膊就不舒服,为什么非要将他困在自己身边,为此不惜用授权书威胁他,他要结婚,他就背着霍承德签下申婚书。
为什么,为他抓回何思远,为他牵线张梓昊,为他毁了宁北大那几个学生,为他保留授权书原件,为他照顾年老多病的陈蓉,为他配了五星酒店的厨师和营养师团队,为他特地在别墅布置了一座宽敞书房,里边全都是他精心记下的,林襄喜欢的作家。
如果喜欢也能问清楚为什么的话,他何至于与他分别两年之久。
闻尧拍拍他的肩膀,在霍司容身边,陪他跪下。
月明星稀,高耸的门楣外,辽阔星河一望无际。黑夜向无尽远方蔓延,月晖照耀千里沃野。
穷极世间山河、万丈红尘,也做不出治疗后悔的药。
“我有一件事告诉您,不知是好还是坏,但总之,先生,我觉得应该告诉您。”闻尧摸出手机,点开了乔伊发给他的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