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封了出城的路,我和先生被困在了距离许都百余里地的漕泾乡。原本对于先生来说,带我穿越雪海赶去许都也就是弹指一挥的事,可奈何彼时的我是第一次见到雪,正处在兴奋头上,先生不忍扫我的兴,也就由我随着左右邻里家的孩童们一道疯玩。
对于这初次相见的白茫茫,我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以前住在栖灵山上,四季如春,最多下一场骤雨,也是非常偶尔才能看到的景致。
先生喜静,不愿住客栈,就在城中僻静的地段租了一间小宅子,原本是为了寻个安静,却奈何左邻右舍实在是热情,以为我们是瞒着家里私奔出逃的小夫妻,心照不宣的对我们关爱有加。先生也不多做解释,除了日日煮茶读书,就是看着我和邻家的孩子们在雪地里摸爬滚打,嬉笑玩耍。
我常常和孩子们厮混一处,玩到浑身都被雪水浸湿,彼时先生就会出现,拎着我回去,在火炉边帮我一寸寸擦干头发。
他偶尔会同我讲话,但我听不懂,只是觉得这声音好听,便怔怔地看着他,许是被一直盯着看也怪不好意思的,他会停下讲话回看我,我冲他笑,他也便冲我笑。
回想起来,那是先生对我笑过的最多的时候,再之后的日子可能太苦,我们的笑也便越来越少。
这雪一下就下了半月有余,天也越来越冷,临近年关,通往外面的路却一直未通。很多人家都在等着归来的亲人,大家伙商量起来,打算出一批精壮的人力去修复山路,尽快让家人团圆。
他们寻来先生这里的时候,我正在打盹睡午觉,屋子里暖烘烘的,刚吃完午饭,惬意的靠在火炉边,先生翻着书,我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顿首。
敲门声险些让我栽进了火炉,先生伸手捞我,还差点烧到了手里的书。我带着起床气去开门,看到门口站着几位慈眉善目的年长乡绅。
脾气只得压下去。
先生站在我身后,带着询问的目光望着他们。
虽然往常我比较顽皮到处厮混,但在他们眼里先生不太爱说话,显得有点冷漠,而我又是个不会开口讲话的傻丫头,所以从来都没有邻里来主动搭讪过。
乡绅道明来意,大致应该是说先生看着年轻力壮(???),希望能够出份力去疏通乡道。为首的是这里的里正,一脸诚恳的表情,等着先生回复。
先生没有多想便答应了。
工具是现成的,人手也已准备充分,老弱和妇孺们被留在家里做后勤,我本想和先生一道去,却被邻居热情的大姐强行留了下来,还安排给我一个照顾幼童的任务。
与其说是安排,倒不如说是周围的孩童们都特别黏我,想必是只有我这个“大人”会傻乎乎的陪他们玩一整天的缘故吧。先生临走时摸了摸我的头,给了我一个莫名安心的笑。于是我便没心没肺的和孩童们又一次扎进了雪堆里。
时间过了多久,不太记得了。因为我在和孩童们玩捉迷藏的时候,被人从身后一击,当场晕倒,拐走了…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手脚都被绑着,周围有此起彼伏的抽泣声,我眯着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过了好一会,才看清这屋子里大概有十几位姑娘,和我一样被绑着手脚,有些昏睡着,有些已经醒了,满面泪痕的抽泣着。
我们大概是在一个半地下的屋子里,靠近屋顶的地方有个很小的窗户,透着微微的夜光。四面都是很高的墙,正对着我的,是一扇小门,瞅着比我的身形还要低矮一些,也不显得宽敞,最多可容纳两人同时出入。屋内异常冰冷,许是我下午和孩子们闹的太厉害,本身衣衫就湿的差不多了,此时寒意更甚,我不禁打了个激灵。
身旁啜泣的姑娘察觉到我醒了,开始拉着哭腔和我讲话,奈何我当时实在听不懂人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哭的花容失色,还要抽抽嗒嗒的同我讲话。
这个时候,门外有了动静。醒着的姑娘们顿时吓得缩成一团,同我讲话的姑娘更是一头扎进了我怀里,开始瑟瑟发抖。
一个身形不高的人进来了,他手里拿着盏油灯,看身材像个七八岁的孩童,脸上却留着胡子,眼角还有一道疤,显得很老成的样子。他眯着眼睛清点人数,大多数人要么缩成一团抽泣,要么不省人事,唯独只有我一人盯着他看。
他横扫一圈后,注意到了正盯着他的我,嘴角向上一扯。
“就你们俩了。”他放下手中的油灯,随后便伸手拽住我和身旁姑娘的脚腕,周围的姑娘们开始发出尖叫声,我怀里的更是一声尖叫后干脆直接晕死过去了。奈何我脚被绑的很紧,手也被缚在身后,完全使不上力,只能由着他将我们往出拖拽。
拽出门时我的头还被狠狠的撞了一下,顿时开始眼冒金星。虽在阿婆身边时我也时常淘气,弄伤自己,但大多都是小打小闹的擦伤,哪受过这种罪。当即我便疼的眼泪冒出来了,心中开始腾升起一阵恐惧感,我虽不曾涉世,至此也能感觉出自己正身处险境,危险未知。先生的面容开始浮现在脑海里,不知他此时是否已经知道我不见了。
大概拖了没多久,我们便被人扶了起来。与其说是扶,还不如说是拉拽,绳子很粗糙,拉扯下皮肤火辣辣的疼。
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挥着手里的帕子说着什么,拉拽我们的人动作终于温和了点。
她走近我们,伸手托起我的脸仔细端详,我正处在刚刚被撞之后的余温中,也没力气做什么反抗。她笑的让我很不舒服,身上的脂粉味也浓的让我作呕,头更疼了。
周围还有其他人,他们大声的说笑着,我听着时近时远,除了女人的脸还算勉强看的清,其他人都一片模糊。我感觉还有人想伸手摸我,却被女人嬉笑着赶走了。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耳根在向下滴落,周围突然变的很安静,安静的仿佛我能听到屋外落雪的声音。
这个时候,熟悉的气息出现了。
手脚的束缚被松开,我抬头看到了先生的脸,从未见过他这般生气的模样,眉头皱起,眼神比外面的雪还要冰冷,却压不住眼底的盛怒。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人,刚刚花枝招展的女人趴跪在不远处瑟瑟发抖。
他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低头看向我,眼底的怒气渐渐散去,又像平常那样,温温柔柔的,没有波澜,却让人沉溺。我咧嘴冲他笑,却好像牵动了被撞的伤口,龇牙咧嘴的抽气,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扶着我肩膀的手上全是血,红红的一片,甚是吓人。我以为是他受伤了,正要翻看他手上的伤口,他却脱下外袍裹着我,将我拦腰抱起。
头疼的感觉蓦的就不见了,我靠在他的怀里,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抚平了我一切的不安与疼痛。
后来我就在先生怀里昏睡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回到了我和先生温暖的小屋里,先生一手握着我的手,一手捧着书,就坐在我旁边。不远处正煮着茶水,冒着缕缕热气。
察觉到我醒了,先生放下手里的书,盯着我默不作声的看。眼神里有我熟悉的情绪,以前我在外顽皮刮伤自己的时候,阿婆也会这样盯着我,一脸心疼与无奈。
他伸手摸向我的脸,刚刚触碰到面颊,我便像是闻到了那浓郁的脂粉味一般,回想起当时身处险境的一切,除了那个女人以外,还有好几个人伸出过手,拇指粗糙的摩挲感,让我浑身战栗,恐惧在这一刻被放大,我从床上弹坐起来,坐在了床角,眼泪开始不争气的往下掉。
先生被我突然的反应弄的手足无措。
“没事了,有我在,没事了…”他反复说着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一般,渐渐平复了我的紧张,我终于扑进他怀中哭出了声,脑袋上的疼痛,被触碰的恶心,浓郁的脂粉气息,令人作呕的笑声一瞬间被放大,也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从那一天开始,先生在我心里,变成了和阿婆一样重要的存在。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我的后脑在拖拽中被撞伤了,先生当时满手的血,是我后脑流下来的。
那些把我绑走的人,是许都府尹与周边山匪暗中勾结,多年拐卖少女的地下组织的人,他们专用身材矮小的侏儒放松成年人的警惕,从而拐走落单的姑娘。当时的我,就是被混在捉迷藏队伍里侏儒山匪打晕拐走的。
组织先生他们疏通乡道的里正,便是许都府尹安排的,先生在协助清理乡道的时候发现了不对劲,被堵的乡道实则不需要这么多壮丁,且很多拥堵明显是人为的。当他赶回来时,我已经失踪一个多时辰了。情急之下,先生召了当地的地仙,才在府尹近郊的老宅里,找到了我们,一锅端了这条数年拐卖少女却被府尹一手遮天的关系网。
周围的老百姓很感激先生,正好临近新年,家里陆续拜谢的乡亲越来越多,我和先生打算过完年,就离开这里。
这个时候,家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位,是先生的故友,许都地仙付莲生。
另一位,则是当时身陷险境时,和我一起被带走的另一位姑娘——巧娘。
先说说这付莲生吧,先生找我时召的地仙并不是付莲生,是漕泾的一个小土地,甚至还算不上是地仙。当时一个是情急,越快找到我越好,一个是付莲生当时并不在自己的府邸,而是去许都的醉仙楼花天酒地去了,等他知道先生在找人的时候,我已经被先生救回来了。
所以,他怀着无比愧疚的忏悔心,死皮赖脸的住在了先生的偏厅,美名其曰为了赎罪,实则……换个地方花天酒地。因为先生从不近女色,来人间游历也从不会主动暴露身份,会出现一个让他连破两戒的我,着实好奇的紧。再加上被先生解救出来的少女们,都临时被安置在了漕泾,那可算得上是许都周边妙龄少女最集中的时候了,可以身处花丛中,是付莲生的毕生所愿。
当然,这就不得不说另外这位——巧娘。
巧娘自从被救醒来之后,一心要报恩,更在看到过先生之后执意要以身相许,每日早中晚问候不断,嘘寒问暖端茶倒水,先生只是默默的做自己的事,她递的茶总是转手给付莲生,不与她交流。若不是先生偶尔会和付莲生交流两句,巧娘大概会认为先生和我一样也是个哑巴吧。
她这番殷勤弄得我每次见她后脑勺都突突的疼,巧娘见我也是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时间久了我心里莫名一阵火气。
直到有一天,巧娘不小心把茶水洒在先生身上,忙上手为她擦拭的时候,我忍无可忍捏碎了一只茶杯,当时不知道先生和她说了什么,从那以后,她就没再出现过了。
没多久,便是新年了。
除夕夜,付莲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酒,我们叁个人围坐在院子里,今日无雪,天气特别晴朗,抬头可以看到漫天的繁星。我第一次喝酒,辣的眼泪花都呛出来了,喝了两杯后先生就不让喝了,我只能默默坐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说我听不懂的话。午夜的时候,各家爆竹烟花燃起,付莲生也准备了些。那是我第一次见,新鲜极了,在院子里围着烟花蹦蹦跳跳,险些烧到头发。付莲生在一旁哈哈大笑,先生也是笑意很暖,牵着我离烟火远了些。
原本一切那么美好。
原本一切,是那么的美好。
直到我感觉到胸口处撕裂般的疼痛,看到先生的笑容逐渐散去,付莲生也变得异常严肃。我甚至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插入身体后抽离的声音。意识混沌前,先生抱着我,不敢用力,我清晰的看到了他眼底的惊慌失措。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和先生再聊到那一天,他依旧心有余悸,他说他这一生医过很多人,从未见过无解之症,却惟独看着我身上此起彼伏却无缘由出现的伤痕,看着鲜血染透白衣的我,不知所措,无能为力。
也是从那一天起,我这漫长的,永无止尽的一生,便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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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发出来以后,意味着我的存稿正式发完了,后续我尽量保证一周2更,每周叁和每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