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正好, 是个晴朗的天气, 院中有两株大银杏树的叶子已经全部转为金黄色,在阳光下灿灿发亮。
身穿青衿的生徒们站在树下,一个个身姿挺拔, 青春年少。
宋均也在其中。
他和同窗们一样,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帝后。
然后眼珠子就差点儿滚出来了。
风长天也看到了他,对他眨了眨眼睛。
姜雍容则朝他点了点头。
宋均看上去好像马上要晕过去。
“喂,你怎么了?”同窗压着嗓子提醒宋均,“御前失仪是要治罪的!”
宋均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两天里的情形, 发现自己大概已经把一辈子的仪都失光了。
就……更想晕了。
姜雍容的目光从这些生徒身上扫过, 心中有一个很深的感受——这些,就是大央的未来。
他们会在这里学得满腹经纶, 学得治国平天下, 然后会像鸟儿一样飞向大央各处, 代表着朝廷的意志,替天子牧养万民。
姜雍容有时候甚至觉得, 这个天下并不是帝王在治理,而正是这些人在治理。
百姓是看不见帝王的,百姓只知道自己的一衣一食一政一令皆出自县衙, 县太爷便代表着皇帝,代表着朝廷。
林鸣和国子监的司业领着数十名生徒上前。
这便是那一批即将奔赴北疆的英才,风长天赐他们同进士出身,并赐银鱼袋。
照规矩,六品以上才能佩银鱼袋,这批生徒到任也才七品,获赐鱼袋乃是超品拔擢,是无上恩宠。
生徒们一个个心情激动,溢于言表。
百官们则是暗暗交换着眼神,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在当初那份弹劾林鸣的奏折上签过名,其中一部分是着实厌恶林鸣不顾出身混吏为官,另一部分则是出自姜家派系,趁乱想做掉一个保皇派官员。
但无论有多少人弹劾,林鸣都屹立不倒,不伤分毫。
不仅如此,单冲今天帝后双双驾临的做派,就知道林鸣在帝后心中的地位,那是如日中天,无可替代。
这位传奇般的林大人,经过三起三落的挫折之后,看来已经迎来了人生的巅峰。
新的红人诞生了。
也许他会成为保皇派新的首领,同时也成为姜家新的眼中钉。
官员们都在悄悄望向文林。
文林端正肃穆,脸上看不出喜怒。
林鸣带着司业立于姜雍容旁边,司业高声唱名,并报上生徒的出身籍贯和三代之内的官身。
点到名字的生徒上前接受御赐银鱼袋,姜雍容间或会问上几句话,不外乎出于籍贯或是三代至亲。
生徒们讶异地发现皇后娘娘好像无所不知,哪怕是他们业已死去多年的祖父或者父亲,她都多少知道姓名性情,望着姜雍容的目光越发恭敬。
其实这全亏了林鸣。就像姜原给姜雍容送贵女名册一样,林鸣也给姜雍容送了一份生徒名册,不单写有出身籍贯,还列出了每个人的性情特长。
姜雍容还留了几个问题让风长天问,奈何风长天靠在椅子上已经开始魂游天外,大约满脑子已经是梁家酒铺里的酒菜。
赐完鱼袋之后,生徒们跪下谢恩,姜雍容正要命他们平身,就在这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司业手上亮出一抹寒光。
变生肘腋,根本来不及闪避,甚至来不及呼救。
司业手里的匕首恶狠狠扎下:“去死吧,妖后!”
“娘娘!”
林鸣挡在了她的身前,以身体为肉盾,挡下那把匕首。
但想象中的痛楚没有来临,一只手握住了那把匕首,手的主人正是方才懒洋洋差点儿开始打哈欠的风长天。
风长天当年在朱雀大街上刀枪不入天神护体,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传说,而今传说重现人间
——锋利的匕首被他握在手里,不单没能割伤他分毫,反而被他一用力,“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下一瞬,司业的咽喉落进了风长天的手里。
他大声高喊:“妖后,我替——”
“杀了他!”姜雍容立刻道。
他敢挑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目的就和当初的苏之珩一样,想豁出自己的性命拉她下马。
这种时候,他多说一个字,就是多往她身上喷一个污点。
不过她这一声是多余的,她的话音还没有落地,司业的脑袋就在风长天手里一歪,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次亲眼目睹远胜过无数次道听途说,在这一个瞬间,官员和生徒们被这超凡的力量震慑,情不自禁便跪下了。
“陛下的威武!”
“光明菩萨保佑!”
“你们都看好了,”风长天拎着司业的尸体,缓缓示众,“所有想加害皇后者,这就是下场!”
他的手一松,尸体落在地上。
“薛成何在?!”
刑部尚书薛成连忙出列。
“给我好好地审一审,查一查,看看这货后头还有什么人,只要有半点瓜葛,全给我扯出来,一个不留。”风长天冷然道,“敢在爷的眼皮子底下动爷的女人,他是替他九族都活腻了。”
“此人是林大人的下属,就由林大人与刑部协查吧。”姜雍容道,“陛下以为如何?”
风长天点头,望向林鸣,和颜悦色:“小林子干得不错,爷得好好奖赏你。”
这一切就发现在瞬息之间,林鸣甚至还维持着挡在姜雍容身前的姿势,直到姜雍容开口,他才退回一旁,此时躬身道:“此乃臣的本份,不敢求奖赏。”
这个回答立刻博得了大臣们的夸赞,大家纷纷称林鸣忠心耿耿,高风亮节,实乃人臣表率。
起身回宫的时候,姜雍容轻声向林鸣道:“林大人,方才多谢你。”
她知道有风长天在,世上没有人能伤得了她,但林鸣不一定知道,人在情急之下的反应往往是最真实的,林鸣当真是愿意舍弃性命来救她。
“这都是臣该做的。”林鸣的神情平静而宁定,“臣可以死,娘娘不可以。娘娘若死了,新法就完了。”
他说完,便后退一步,躬身恭送。
姜雍容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腿一软。
风长天就走在她身边,即将扶住了她,“雍容!”
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惊慌。
姜雍容的手轻轻在他手上勾了勾,风长天顿了一下,然后便放开喉咙,大声呼喝:“快,快传御医!快传御医!”
又道:“雍容受了这么大的惊吓,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看爷会饶过哪一个!林鸣,朕命令你务必把元凶揪出来,否则便自己提头来见!”
姜雍容靠在风长天身上,要费一点力气才忍住不让笑意浮上嘴角。
他真是太适合演这种暴怒的君王了。
因着那一身恐惧的武力,他的怒气可比任何一位皇帝都更具杀伤力,大臣们齐刷刷全跪了一地。
林鸣恭恭敬敬行礼:“臣领旨。”
这样一来,林鸣成了钦点的主审官,立马在此案中占据主导地位,刑部尚书反倒要落后一步,要全权配合林鸣。
*
“司业姓洪,是前祭酒苏之珩的门生,身居司业之位,也是靠苏之珩一手提拔。”
几天之后,林鸣站在隆德殿里,隔着一道丝屏向姜雍容回禀案情。
姜雍容靠在高床软枕之上,风长天坐在她的旁边剥柚子,柚子独有的清冽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洪司业是苏之珩的人,苏之珩去世已经将近一年了,所以他当时那句没说完的话,应该是“我替苏大人讨回公道”?
他的才干只是中等,作为一名副手,基本是祭酒说什么他便去做什么,再加上资历老,林鸣也并没有为难他,和他算得上是和平相处,怎么也没想到他有胆子当众行刺。
洪司业自幼家境贫寒,但读书刻苦,为苏之珩所赏识,所以一路提携至今。
苏之珩在时,洪司业经常登门拜访,几乎可以算作苏之珩的另一个儿子。后来苏之珩去世,苏家人迁回老家,洪司业并没有其它的朋友,从那之后便很少出门,整日落落寡欢,沉默寡言。
“他这个月里唯一一次外出,是在事发前三天去孔庙祭拜孔子。”林鸣道,“薛尚书命人暗中查访,那一日,文林文大人、赵成哲赵大人,还有几位大人也去了孔庙。”
刑部尚书薛成是姜家一派,对付起保皇党来自然是不遗余力。
按照薛成的经验,以往办到这种案子,家人处多半会有收受的好处,诸如银子田产之类,但是洪司业家什么也没有,妻子带着两个八九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只知道哭。
“又是一把被借用的刀。”
姜雍容轻轻叹了口气。
“小林子干得不坏。”风长天,“既然有证据,咱们就把他们一网打尽。”
姜雍容却在出神。
文林和赵成哲是当朝大佬,尤其是文林,乃是在明面上唯一一个敢和姜原硬扛的人物,他若是有意隐藏行踪,恐怕没那么容易被刑部查出来。
只有姜家才有这份能耐。
“娘娘,”笛笛进来回禀,“家主大人求见。”
“知道了。”姜雍容顿了一下,“陛下,你和林大人先去忙吧。”
“他会不会欺负你?”在风长天的印象中,姜原还是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扇女儿眼光的渣爹。
姜雍容微笑:“不会。”
她现在又一次成为皇后,当然便又一次成为父亲最心爱的女儿。
风长天和林鸣离开不一会儿,姜原便跟着笛笛进来了。
姜原是来探病的。
皇后晕倒,皇帝震怒,勒令刑部彻查行刺案,朝堂上风雨欲来,要搞出大动静了——外界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娘娘现在觉得怎么样?胃口如何?臣把家里的厨子带来了,做出来饭菜多少更合口味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