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盛京为官快半年,皇上亲自下庚帖邀约,这还是她从未见过的排场,故而也不敢怠慢。
太液池位于盛京城内庭中心,是南朝皇室最重要的池苑。整个大明宫依湖而建,御花园也坐落在其边。
如今正是五月夏初,湖畔青山绿水,点映苍翠。湖边开满了娇艳的蜀葵和百日红,湖中水芙蓉含苞待放,碧波荡漾间风景自是美不胜收。
林晚卿跟着一众同僚,被一行婢女领着,往湖边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林晚卿发现,其他同僚都被婢女引去了湖边停靠的一艘画舫上,唯独她被带到了一座临水的亭榭里。
朱色碧瓦的屋檐下摆着一张圆桌,正对着她的方向坐了两个人。
一个年轻女子正在低头剥荔枝。她身着浅绯色宫装,乌黑云鬓半绾,其间点缀着两只红玉髓步摇,一双玉手纤巧柔软,看向她的眉眼里也尽是笑意。
而另一个身着深蓝色曳地长裙,头戴青晶石簪饰的老太太,应该就是当朝太后了。
林晚卿心中忐忑,但好歹是稳住了,走到两人跟前行了个得体大方的礼。
“皇祖母,”卫姝巧然一笑,将荔枝放到太后面前的小碟里,“这就是姝儿跟你说的那位林录事。”
太后闻言爽朗地笑了两声,让侍女给林晚卿搬来凳子。
“哀家听姝儿说,那日的荔枝羹是你劝景澈收下的?”
林晚卿一愣,心中百转千回,脸上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
太后当她是太紧张,只笑着让人给她看茶。
“林录事是不知道哀家这外孙的脾气,既拧巴又别扭。很多时候很多事,哀家软硬兼施,怎么说都不顶用。”
太后叹了口气,眼含赞许地看着林晚卿道:“能劝得住他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正伸手接过茶瓯的林晚卿手上一抖,险些被烫着。
苏陌忆这人的拧巴和别扭她是知道的,但太后那双满含期待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还想将自己培养成她的心腹,偷偷摸摸打上司的小报告?
林晚卿心中一凛,霎时悲从中来。
苏陌忆她得罪不起,太后她更得罪不起。
太后见林晚卿只是闷头喝茶不接话,以为她没有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故而又俯身向前,对着她温声道:“景澈的事情……”
“皇祖母!”亭外传来一声略带愠怒的喝止。
太后当即话锋一转,当即正色道:“还是让他自己做主吧。”
林晚卿:“……”
这厢心中腹诽之间,一抹天青色袍裾已经晃过眼前。
苏陌忆径直走进小亭,行到了林晚卿身边,身后还跟着威风凛凛的司狱。狗子对他谄媚地摇了摇尾巴,要去蹭她的手,被苏陌忆给拖了回去。
也许是衣袍的颜色,林晚卿只觉得今日的苏陌忆好似分外憔悴。一张俊脸还是一贯的阴沉,只是往日那双凌厉的黑眸好似蒙上了一层雾气,失了神采。
最要命的是,苏大人眼底的两团青黑,都快掉到下巴去了。
卫姝见到苏陌忆心中欢喜,想拉他坐下。然而手还未碰到苏陌忆的袖子,就被他躲开了。
“公主见谅,”冰冰冷冷的声音,礼貌又疏离,“臣有洁癖。”
司狱也对着卫姝呲了呲牙。
气氛一时又尴尬了起来,林晚卿只好出来解围。
她将面前碟子里的荔枝一一看过,捻起一颗道:“刑狱之人都有些不寻常的怪癖,职务所迫而已,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她双手把一颗荔枝递到苏陌忆眼前,笑道:“大人吃一个,这荔枝是里面最整齐的一颗。”
“噗——”太后听到这话率先憋不住,笑了。
有谁劝人吃荔枝不说最甜,最鲜,而是最整齐。也不怪小混蛋喜欢这个有趣的林录事。
而黑着个脸的苏大人,虽然没有去接她手中的荔枝,但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凉气还是豁得往回收了收。
林晚卿早知他不会接,眼见目的达到,便顺水推舟地自顾低头剥起荔枝来。反正她是真的馋这口,当着太后和公主的面也不好意思去拿。
“听说林录事之前是在京兆府任职?”太后问。
林晚卿点头道:“在京兆府呆了半年。”
太后若有所思,又问道:“那后来是如何去的大理寺?”
“承蒙苏大人不弃,愿意让卑职在他身边效力。”
太后怔了怔,递给苏陌忆一个缓慢又怪异的眼神,“哀家从不知道,还有人能入了苏大人的眼?”
苏陌忆冷着脸喝茶,不接话。
林晚卿喜欢甜食,水果里面最爱荔枝。加上荔枝产于岭南,不容易保鲜,寻常人家能吃得上的时候本就不多。如今趁得这个机会,便多吃了几粒。
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苏陌忆牵着只狗坐在一边当背景。
见林晚卿吃得差不多了,太后忽然对着苏陌忆提议道:“如今正是仲夏时节,太液池里的水芙蓉开得正好,景澈难得休息,可想去船上游湖赏花?”
苏陌忆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瓯,轻飘飘道:“不去。”
太后知道他的脾气,被直接拒绝了也不恼,转而看着林晚卿道:“林录事可有兴趣陪哀家一道?”
*
画舫悠缓地在湖面行驶,荷叶荷花将其围住,擦的船身嗤嗤作响。
苏陌忆觉得,自己被宋正行下的药可能是没有解的。
他牵着司狱站在船侧,看着眼前接天的莲叶和半开的嫩荷,不住地懊恼。
明明已经拒绝了,可为什么看着林晚卿上了船,这两条腿,就不听使唤了呢……
身后是太后被林晚卿逗得呵呵直乐的声音,明晃晃,真切切。
苏陌忆想起昨夜那个荒唐的梦,觉得心中很是不快。
趴在一边的司狱也心不在焉地看着湖里的花,几次想转身都被苏陌忆硬拖了回去。他把手上的绳子紧了紧,生怕连司狱都背叛了他。
“哇!好可爱呀!”这是林晚卿的声音。
好像她只要兴奋一些,开心一点,说话的声音就与往常不太一样,多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嗔。
“你摸摸。”太后笑的合不拢嘴,说话的声音里也带着几分温和。
“哼!”苏陌忆冷笑,心道林晚卿这人,脾气顺的时候,倒是知道怎么哄人开心。
“我可以抱一抱吗?”林晚卿问。
听到那个抱字,苏陌忆心中一凛,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悄然蔓延。
手下的绳子倏地动起来,接着是一声响彻天际的狂吠。司狱似乎闻到了什么让他兴奋的味道,一条健硕的尾巴狂扫,烦躁地扯着苏陌忆转身。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猫叫,凄厉又充满了攻击性。
再然后,苏陌忆觉得自己手上的绳子松了,滑过他手心的时候根本抓不住,像一条滑溜溜的蛇。
“啊!!!”某人尖叫。
接着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哗啦两声,一前一后。
苏陌忆只看见了两朵巨大的浪花。
一旁的卫姝吓得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快要说不出话来。太后也被吓到了,抱着怀里的波斯猫一时手足无措。
“来,来人!来人啊!”卫姝率先反应了过来,她跌跌撞撞地奔向船尾,要去喊侍卫。
然而方才跑出几步,耳边又是一阵哗啦水响。
一片天青色袍脚擦过船上的凭阑,直直落入了水中。
“苏……苏世子……”
卫姝倏地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纵身跳入湖中的苏陌忆。
*
苏陌忆是跟着林晚卿跳下水的。
知道她落水的那一刻,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维。
林晚卿落水之后被司狱狠狠砸了一下,心胆俱裂,差点呕出一口血来。她没来得及吸气就生生呛进好大一口水,四肢登时没了着落,只剩下本能的惊慌。
越慌,越沉。
头顶上的太阳热辣辣,金晃晃的。
照在苏陌忆脸上,像蜂蜜的嗡鸣,心里痒刺刺的急。
一片清水荡出冽冽水波,苏陌忆深吸气潜到水下,手臂环住了她的腰。
快要失去意识的人,是没有什么力气的。林晚卿双目微阖,已然呼吸微弱。
他在她背上重重拍了两下,她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水来。
梳好的发髻因为方才的挣扎散了,青丝垂顺下来,贴着脸颊和脖子,衬得她原本就雪白的肌肤更少了几分血色。
苏陌忆理开她覆在面上的发,拍了拍她的脸。
没有反应。
卷翘的睫毛被湖水打湿,沾着几滴水珠,将落未落。睫毛随着他的拍打轻轻颤动,像两只被雨水浇透了的小蝶。
衣袍浸了水很重,苏陌忆伸手去解。衣襟被拉开了一点,露出白皙的背脊。
苏陌忆怔了怔,眼睫上的水珠落到指尖,那里有他触摸过的温度,还有……
还有皮肤上一些细微的凹凸。
他忽然想起那一晚他抱着那人的时候,指尖的触感。
原来,那一夜他摸到的印记是鞭伤。
苏陌忆忽然想起一个月前,王虎被杀的那个晚上,林晚卿在京兆府反常的表现。
是不是,有另一种解释?
她并不是害怕笞刑,而是害怕受笞刑的时候,要脱下裤袍?
那日在书房里的念头在此刻破土,他忍不住将遇到林晚卿前前后后的事情都串了一遍。
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大理寺里凭空消失的那个女人。
几日前梁未平送去的那碗药。
还有明明很热却不愿意摘下来的围脖……
这些事情单看是巧合,可若是放在一起呢?
思绪霎时纷乱起来,苏陌忆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暂时顾不得多想,先朝着她的嘴里渡去一口气。
她蹙眉哼了一声,恢复了些意识。
“放松!”
他俯在她耳边温声叮嘱,接着就将她翻了个身,仰躺朝上,就这么揽着林晚卿上了岸。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抱着林晚卿上岸的时候,苏陌忆特地将她调了个方向。把她的脸和胸口对向自己,出水的时候也将她搂紧了几分。
岸边已经有闻讯而来的侍女拿着遮挡和擦拭的东西在等候。
他抱着处于混沌之中的林晚卿,接过侍女手中的薄毯,将她里里外外裹了个严实。
不远处就是一个皇家专做赏景之用的小阁楼,临水而建,四周也有竹帘和茜纱窗,以做避雨之用。
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苏陌忆便跟着侍女去了那间阁楼。
林晚卿也在这时缓了过来,裹着薄毯挣扎着下了地,脸红得不像样子。
干爽的衣服被递到两人手上,侍女打开阁楼的门,要进去伺候他们更衣。身份摆在这里,尊卑有别,更衣当然是苏陌忆先去。
林晚卿便寻了块石头坐上去,由得侍女帮她绞着湿漉漉的头发。
然而苏陌忆接过侍女递来的衣物却没有走,不远不近地看着她,眸光深邃。
“林录事前些日子才受了风寒,如今等在外面怕是又会受凉。”
他复又减缓了语速,看着林晚卿一字一句道:“不如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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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姝:嗯?我闻到了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