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律只是静静的听着,公孙子都又说:“送亲队伍离开老郑城之前,祭足将一样东西交与了他的侄儿。”
祭足这里说的便是郑国的国相祭仲,祭仲是姬姓、祭氏之人,名足,在春秋时期,女子称姓不称氏,男子称氏不称姓,因此祭仲叫做祭,而不是姬,而且在古代,直呼名是无礼的行为,不是那么好听,所以大家都用氏加字来呼唤一个人,因此祭仲便称为祭仲。
公孙子都一开口便是祭足,足见他对祭仲过没几分恭敬之心,开口很随意。
祭仲在送亲队伍临行之前,将一样东西秘密交给了祭牙,让祭牙贴身存放,不可偷看,不可泄露,一定要亲手转交。
祭牙这个人很怕他叔叔,除了怕,还有敬重,所以一路上真的没有把那样东西离身,便是连安歇、沐浴等等,都带在身边,而且一眼都没偷看。
公孙子都说:“据我所知,这样东西是一封秘密移书,祭足准备将这封秘密移书借助送亲队伍,送到洛师,交给……准备谋反之人。”
谋反!
小土狗趴在外面,耳朵立刻竖了起来,谋反?
公孙子都又说:“先王去世,长孙太子林即将即位,恐怕连你也听说了罢,先王去世之时,天象大凶,荧惑守心,轻则君崩,重则……国破。”
古人十分迷信天象,有专门的占星官等等,说起正荧惑守心,可能很多人都不太理解,并不像扫把星或者白虹贯日这样容易理解。
其实荧惑就是火星,古人把火星称为荧惑,在古代代表战争和死亡,总是就是一颗灾难之星,不太吉利。心,便是心宿,相当于天子。荧惑之星突然倒转,而且逗留在心宿之间,这是大灾难的代表,对君王十分不利。
在历史统计中,出现过最著名的一次荧惑守星,便是在秦始皇年间,果不其然,秦始皇一辈子丰功伟业,到了秦二世直接灰飞烟灭。
虽如今秦始皇也还未出世,但荧惑守心古来有之,古人觉得这是大凶之兆,正巧出现在太子林即位之时,让本就动荡的周王室,更加风雨飘摇起来……
公孙子都不急不缓,这事仿佛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他幽幽的说:“如今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为太子党,另外一派为王子党。太子党便是先王之长孙太子林,而王子党则是先王之次子王子狐……”
王子狐是太子林的叔叔,但太子林之所以被称之为太子林,是因着太子林名正言顺,乃是大周的储君,这没什么好争斗的,按理来说,就算先王没有遗诏,太子林也会顺利上位。
但怪就怪在……
公孙子都一笑,有些嘲讽,说:“当年先王想要撤掉君兄在洛师的卿士一职,改立虢公为卿士,君兄大怒,僭越责问先王,先王没有办法,令王子狐入我郑国为人质。”
祁律听说过这个事儿,在历史中读过,郑伯寤生身为春秋早期的霸主,何其猖狂,质问周平王,而周平王没有一点子天子的威信,唯唯诺诺的给郑伯道歉,还送了自己的次子王子狐到郑国来做人质,周天子的威严一落千丈。
“王子狐入郑之后,十分圆滑,三番两次讨好君兄,贿赂我郑国大夫,很快便在君兄面前混了脸熟,哼……”公孙子都冷笑一声,说:“不过一个阴奉阳违的小人尔尔。”
看来公孙子都对王子狐的评价很低,似乎十分看不起王子狐。
祁律瞬间明了,王子狐奉承了郑伯寤生,和郑国打好了关系,如今新王驾崩,于是郑伯野心勃勃,便想把手伸入洛师,把持整个大周——郑伯想要送王子狐登基,成为新任周天子!
公孙子都没有说完,点到即止,但是看到祁律的脸色,就知道他已经明了事情的始末,笑着说:“你想的无错,王子狐野心不小,恳求君兄助他即位,成为新天子。”
他的话一出,太子林脑中“轰隆——”一声,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叔父想要僭越篡位!明明平日里,叔父待自己极好,太子林幼年丧父,从小便没有父母的照顾,叔父为人亲和,也没甚么架子,没成想,竟是个包藏祸心之人。
公孙子都还有后话,说:“君兄已经答应,出兵助力,如今这送亲队伍,名义上是送亲,实则……”
他的话说到这里,又是点到即止,继续说:“君兄将这件事情秘密交给了祭足去督促,如今王子狐得到了君兄的帮助与许诺,子都得知,这洛师之中,也有另外一方势力参与其中,欲图助王子狐僭越称王!”
小土狗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眯起来,还有第三方势力,而且这股势力如今就在洛师之中,那必然是内鬼,只不过太子林一时也不知,内鬼到底是何人。
祁律听了这种国家大事,眯了眯眼睛,半开顽笑的说:“如此国家大事,律不过小小的少庶子,大行人便将始末都告知律,律也无能为力啊。”
公孙子都一笑,很肯定的说:“不,你有法子。”
祁律心中“咯噔”一声,他是个聪明人,瞬间明白公孙子都为何执意要拉拢自己了,试探的说:“大行人,不会是要让律……去偷祭小君子的秘密移书罢?”
公孙子都又是笑,“大言不惭”的说:“正是。”
言偷,如此光明正大,公孙子都怕是千古第一人了。
祁律有些为难,倘或搅和进这种国家大事之中,岂不是很麻烦,不只是偷东西麻烦,日后更加麻烦,一脚踏进淤泥,想要脱身便难了。
祁律没有立刻应承,而是问出了一个太子林也十分疑惑的问题,说:“敢问大行人,大行人乃是郑国老郑人,按理来说,应该忠心与君上才是,如今君上想要助力王子,大行人为何一定要违逆君上的意思,反而助力于太子呢?”
公孙子都淡淡的说:“你以为这是我与祭家的意气之争么?”
祁律一笑,说:“在律看来,大行人应该是个不讲‘义气’之人。”
祁律开了个顽笑,但正巧说到了公孙子都的心坎儿里,的确,公孙子都这个人,不讲义气,也不会意气,一切都是深思熟虑,三思后行的决定。
公孙子都眯着眼睛,幽幽的说:“子都生是郑人,忠心耿耿,必不会叛国,只不过……君兄此举,恕子都不能苟同。王子狐此人,阴险狡诈,阳奉阴违,并非可与谋划之人,他今日允诺我郑国好处,倘或郑国真的送王子狐登基,试问王子狐登基之后,还会兑现那些空口白牙的好处么?”
“再者……”公孙子都分析的透彻,冷笑说:“别忘了,这洛师中还有第三股势力,王子狐若是真的成功即位,我郑国远在老郑城,又不能天天把王子狐拴在眼皮子底下,而洛师之中还有王子狐的另外一位恩人,到时候王子狐会听谁的?说到底,王子狐如果即位,便是僭越了太子,天理不容,而帮助王子狐僭越之人,不是恩人,便只能是小人了,到时候王子狐为了平定悠悠众口,不但不会对我郑国施加恩惠,反而痛下杀手。”
说到此处,公孙子都幽幽的叹口气,说:“君兄正是当年,这么多年做惯了霸主,哪个诸侯不对他俯首称臣,就连先王也要看君兄的脸色。说一句大不敬的,君兄看的多,也骄纵的多了,听不进任何劝谏,而祭足……哼。”
公孙子都又是冷笑一声,说:“祭足他忠心的,是提拔他的君兄,而非我郑国的祖宗基业,君兄让他打,他便点兵,君兄让他和,他便会盟,君兄让走东,他不会往西,又如何能说出一句令君兄不爱见的话呢?”
祁律明白公孙子都所讲,正如公族和亲族这两个拎不清的领域,忠心也分很多种,祭仲和公孙子都都很忠心,但祭仲是对郑伯寤生忠心不二,此志不改,因此郑伯寤生想要僭越,他便去出使洛师,责问天子,郑伯寤生想要侵犯什么国家,他便谋取田赋,组织军队,祭仲从来不问对错,因为他的君主,便是对的。
而公孙子都的忠心,是忠心于郑国,忠心于生他养他的土地,公孙子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因为君兄的一时贪婪,将郑国陷于危险之中。
说白了,都是忠心,又是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的事情,拉扯上几百年,也是一本念不完的经……
除了这些,公孙子都还有一个理由,一定不能扶持王子狐上位。想当年王子狐和长孙林都被定为周王室的储君备选人,王子狐因为被周平王当做质子,送到郑国,所以错失了太子之位,太子之位便落在了他的侄子头上,因此王孙林,摇身一变成为了太子林。
按理来说,这个因果关系并不该如此看待,在周平王的心里,储君的位置,本就不会落在王子狐的头上,因此郑国发难的时候,周平王才将王子狐送到了郑国去。
但王子狐心胸狭窄,他不如此认为,他认为就是因为郑国的发难,就是因为先王想要扶持虢公上位,所以才让自己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而王子狐讨好郑伯,与郑国交好,完全是委曲求全,想要苟活下去。
一旦王子狐上位,那便是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绝对会拿郑国开刀,郑国反而吃力不讨好。
公孙子都将情势看的如此透彻,但是郑伯不一样,或许是君臣有别,郑伯这次一意孤行,执意扶持王子狐,想要进一步稳固自己大周霸主的地位。
公孙子都冷冷一笑,借着案几上微弱的光线,他那张俊美的脸庞笼罩着阴暗,笑意并不明朗,沙哑的说:“若是有利于我郑国,子都便是做一个反臣,那又如何?!”
祁律沉吟了一下,说实在的,他挺佩服公孙子都的,公孙子都可并非是个花瓶儿,要文,文能治国,要武,武能安邦,关键人家长得还贼帅,可谓是全向发展的人才了,而且大义凛然,无惧生死。
然……
祁律心想,也别拉我下水啊……
公孙子都见祁律一直不说话,微微一笑,收敛了方才的慷慨和悲壮,轻声说:“我知你想的是甚么,少庶子天生玲珑剔透的心窍,不喜多管闲事,况,你还是祭足一手提拔起来的,又是祭牙名义上的兄长,让你去偷秘密移书,必是陷你于不忠不义之间。”
祁律心中干笑一声,心说你也知道?
公孙子都还有后话儿,说:“但正因少庶子你是个怕麻烦之人,又是个明白人,这件事儿必然也是拎得清的。如今你身在我郑国送亲的队伍之间,你心里清楚,郑姬高嫁太子林是假,这支队伍便是郑国的精锐军师,君兄的意思便是想要趁机将军队开进洛师,到时候子都若是被逼无奈,无法阻止军队,你我可就都变成了王子狐一党,造反这种事儿,是生是死,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祁律一听,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公孙子都真是个聪明人,聪明的都快成精了,他说到了祁律的心坎儿里。
倘或祁律不管这件事情,作壁上观,倒也是清闲,但是之后就不会清闲了。郑伯想要扶持王子狐僭越上位,郑军开入洛师,而太子林名正言顺,不管到时候有多少方势力帮助王子狐,那势必有一场“恶战”,或许腥风血雨,或许暗潮汹涌,总之两个字——麻烦!
在太子林还是王子狐继位这件事情上,郑伯和公孙子都虽然都是郑国人,但是意见截然相反,公孙子都表面上应承着郑伯寤生,其实打定了主意,便是鱼死网破,也不能让郑国走上这条不归路。
鱼死网破……
的确,只有祁律这个现代人才知道历史,未来的新天子,压根儿不是王子狐,而是周平王的长孙,太子林!
祁律隐约记得这段历史,历史中只提了一句王子狐,说王子狐去郑国做质子,周平王去世了,他赶回洛师给周平王奔丧,因为王子狐是长辈,太子林是晚辈,郑国想要扶持王子狐上位,但是没成想,王子狐因为奔丧路途劳累,回去一病不起,竟然直接挂了……
祁律一直觉得这段历史的描述太过儿戏了,退一万步说,当时交通十分不发达,非常之落后,但是洛师便是现代的洛阳,而郑国的老郑城便是现代的新郑,从老郑城到洛师又不是从楚国到洛师,也不存在什么水土不服的说辞,王子狐竟然一命呜呼便病死了,实在耐人寻味。
祁律没成想,这其中的小道道儿竟然如此之多,而自己一不留神,深陷其中。
公孙子都说完,戳进了祁律的心坎儿里,也不着急,便静静的坐在席子上,等着祁律思量、回话。
而趴在外帐的小土狗瞪大了一双眼睛,黑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吃惊,他从未想过,只是担忧祁律的安危而已,竟然牵连出如此的秘密。
祁律是打算坐视不管,任由郑国军队开进洛师,与洛师内的第三方势力汇合,还是会力保自己?
如今的太子林,只是一只灰头土脸的小土狗,按理来说祁律根本不知道他这号人物,也非亲非故的,但太子林心里还是有一丝担忧,似乎很担心祁律会选择他的叔父。
就在小土狗蹙着小眉头,苦思冥想的时候,祁律终于舍得开口了,说:“大行人,律还有得选么?”
公孙子都“哈哈”一笑,笑道十分爽快,说:“子都便是喜欢与聪明之人说话,也省了许多气力。”
既然已经达成一致,上了贼船,祁律便爽快地说:“大行人想要律去做什么,尽可直说。”
公孙子都修长的手指“哒哒”的敲在案上,说:“亦不是什么难事儿,我看你与祭牙相处的十分亲密,他也不曾怀疑你一分,不如请少庶子把祭牙贴身的那封秘密移书借出来,子都只要知道藏在洛师中的细作是谁,也好着手提前准备。”
郑伯也是个聪明人,他比公孙子都年长,总是多了一份心眼的,他知道公孙子都不赞成他扶持王子狐上位,所以此次大行这个事儿,虽明面上是公孙子都说了算,其实最重要的信物,在祭牙这个傻白甜的身上,公孙子都不过是个“厉害”的幌子,谁也不会想到,郑伯会把这么重要的信物,托付给一个老郑城恶霸,这也是郑伯的“奸诈”之处。
其实说起来,这也是为何,公孙子都一上来就找祭牙晦气,一上来便急着立威的缘故。
公孙子都只是负责撑场面,郑伯说过了,等洛师之中的第三方势力见到信物之后,自会行动,无需公孙子都多事,因此说白了,公孙子都压根不知道洛师藏着的细作是谁。
公孙子都说:“据我所知,这个细作可谓手眼通天,且藏得很深,如此毒瘤,若不拔溃,岂能心安高枕?”
说的好听,祁律心想,什么借,不就是偷?
虽答应公孙子都去偷祭牙的信物听起来不太厚道,但祁律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历史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周平王去世之后,是他的孙子太子林即位,而这位王子狐不但没能成功上位,还直接挂掉了,也是个短命鬼,祁律又不认识王子狐,没道理拼死帮他。
再者,倘或祭牙真的成功送了信物,那便是造反一党,太子林上位之后,能不记恨祭牙么?祁律刚刚找了一个傻白甜靠山,岂能说倒就倒?祁律这也是在帮祭牙,把他从泥沼中拉出来。
祁律想到这些,便点头说:“好,律尽力而为。”
公孙子都悠闲的一笑,说:“子都果然没有看错人,那便静候佳音了。”
小土狗在外面偷听,听到祁律站了自己的队,莫名松了口气,还有些窃喜欢心,至于为什么窃喜,太子林也不是十分明了。
祁律与公孙子都暗中定下了“见不得人”的交易,第二天一大早送亲的队伍再次启程,祭牙还有点子不放心,特意过来问问:“兄长,昨日夜里公孙阏可有为难你?”
祁律准备坑弟,但面子上一点儿负担也没有,压根没有负罪感,笑的还是很平常,说:“没有,大行人身居高位,倘或真的欺负一个少庶子,传出去的话,这脸子往哪里搁?”
“也对……”祭牙完全没有感觉到“阴谋”正在向自己逼近,仍旧一副无忧无虑小恶霸的模样。
只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正如公孙子都所说,祭牙把信物移书看得太紧太紧,从不离身,片刻也不解下来,别说公孙子都下不了手,就连祁律也不好见缝插针。
这日黄昏,队伍再次扎营,祭牙被分配了营帐,一听便火大了,那火气仿佛泼了油,火苗“蹭蹭蹭”的往天上冒,烧的他脑壳都要焦了,正巧祭牙一眼便看到公孙子都走过来,当即将人一把拦住。
祭牙瞪着公孙子都,说:“你是否诚心与我作对?公孙阏你好歹是个大行人,恁的没有心胸气量?难不成是日前你输了赌约,所以又故意针对我?”
相对比祭牙的怒火冲天,公孙子都笑着说:“少庶子何出此言呢?”
祭牙指着自己的营帐,说:“我乃堂堂少庶子,为何又安排我与旁人同住?”
祭牙这句“我乃堂堂少庶子”,彻底把公孙子都逗笑了,仿佛少庶子是什么大官不成?
祭牙见公孙子都笑起来,一瞬间有些沉醉,心里痴痴的想着,这人虽然小心眼子了一点儿,但是笑起来当真好看……
不,不对,祭牙立刻晃着头,把奇怪的想法晃出去,继续质问公孙子都说:“凭甚么不给我安置单人营帐?今儿个你若是不给我个说法,我还就不走了。”
公孙子都挑了挑眉,难得脾性比较好的说:“堂堂少庶子,难道不想看一看同帐之人么?”
“哼,”祭牙抱臂冷笑,说:“同帐住甚么人都不行,就是你来跟我同帐,也不……”
他的话还未说完,登时一愣,便听“哗啦”一声,营帐帘子打了起来,从里面弯腰走出一人,那人身材有些纤细,整体高挑,肤色很白,一身少庶子的官袍,难道不正是祁律么?
“兄……兄长?”祭牙瞠目结舌,说:“你……你也住这、这个营帐?”
原祭牙同帐之人,竟是祁律。
祁律微笑着说:“怎么,弟亲不想与为兄同住一帐?如今已经到了郑国边界,营地不好扎的太广,因此地盘子有限,只好委屈弟亲与为兄同住一帐,若是弟亲实在不肯的话……”